走出二进院,到了正门前,梁佩秋看到等候在外的周元。
两人无话,并肩朝外走,一直到了繁华街市,梁佩秋才开口:“应是孙旻的意思,叫我烧一尊观音瓷,还劳烦先生替我打听下,京中可有贵人的寿诞是在入夏前。”
观音瓷寓意圣洁宁静,多用来送呈勋贵宅邸的夫人们,要么贺祝寿数延年,要么祈祷子嗣兴旺,总之吉祥美好,又内含“官运”之托。
孙旻莫名被摆了一道,官运受阻,正是需要菩萨显灵的时候。
周元稍一思忖就明白过来,对她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先生客气了,我并未帮到什么。”
“只字片语,已不可得。”
梁佩秋听得唏嘘,周家若是没有犯事垮塌,周元这般人物,哪里是她能够结交的?哪怕只一二分的交情,也够泥潭里的他们怀念一生了。
“先生的才智、光阴和希望,不该浪费在一个坏人身上。”
周元淡淡一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话尽于此,彼此都知道不能再深谈,每多一分都是危险,然而梁佩秋被那句满含恐吓意味的话套住了,神思都陷落在“说不定他倒要走在小十九前头”里,整个人六神无主。
安十九究竟什么意思?莫非他知道了什么?
她越想越是心惊,抓住一根稻草就想往上爬:“我还有一事,不知能不能托付先生,先生可知……”
周元看她态度郑重,立即打断,“不要说出口,我给不了你答案。”
梁佩秋的心一瞬坠地。
“是我逾越了,先生不必在意。”
“你也是,记住我的话,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已是他的极限了。
两人喝了盏茶,各自道别。回到安府后,周元将和梁佩秋的对话一一复述给安十九,安十九丝毫不意外她的机敏,令周元如实告知。
“正好我也想看看,孙旻打算如何翻身。”末了又问,“还有别的吗?”
周元平生所得真诚少见地可怜,然而那女子,明知他身份有疑,仍真诚相待,为此他只觉亏心。
“她好似有求于我,不过,最后并未吐露。”
安十九笑了:“先生不好奇我今后的打算?”
周元如实道:“大人若想说,我自然会知道。”
“难道我不说,先生就不知道吗?”
这个问题可谓一针见血。对任何一个幕僚而言,揣摩上峰心思都是他们的职责,如果凡事都要上峰点明点破,那这个幕僚是不合格的。
对周元来说更是如此。
他不是一个可以随便选择上峰的幕僚,安十九留他在身边,要的也不仅是忠诚。
“近日她常在原来三窑九会的办事处走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结果当然是没有找到。之所以想拜托他,撇开他个人原因来说,最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东西和安十九有关,又或许,她怀疑这个东西在安十九手上。
这个结论周元在心里反复推演过数次,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值得梁佩秋反反复复地找,但一定是个相当重要的东西,而曾经在办事处负责洒扫的小厮都失去踪迹这一点,更加佐证了他的猜测。
他飞快地扫了眼安十九。
在安十九陡变阴沉的脸色中,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知何故,这一刻周元想到了安十九曾不经意说的一句话,“早知她有此心性胆性,当初就不该让徐稚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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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元的猜测没有错,梁佩秋的确是抱着怀疑的心去见安十九的。如果说徐稚柳的死是人为的话,那么除了安十九,几乎不作他想。
于茫茫人海没有方向地找寻一件根本不知道丢在哪里的物件,和大海捞针没什么两样,她只能从结论推导,反向试探。安十九的私宅当然是藏匿物件最合适也最可能的地方,不过,那地方不是她能随便出入的。
从今日安十九对民窑动向的掌握情况来看,她的处境算不得好,很可能一言一行都在敌人监视下,那她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这时候从景德镇上空往下看,能够发现伏于暗潮下的数股势力,有意无意,皆作草蛇灰线,集中在了一处。这一年昌江河流的汛期格外长,在夏季来临前,至最高位。
老百姓瞧着景德镇还是从前的景德镇,甚至在杨公的有效监察之下,景德镇出现了从未有过欣荣之象,然而浅水喧闹,深潭无波。
这一晚的梁佩秋怎么也睡不着。
她隐隐预感到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了,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奔跑和角逐,极度考验一个人的耐心、智慧,嗅觉和运筹能力。
纵然她能等得起一个又一个春去秋来,可时局已经耗不下去了。
睁开眼,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在箱笼翻出一套女装,熟练地为自己改头换面。从前的招数已不能用,即便供以采买出入的后院偏门,也不足以信任。
她思忖再三,眼睛一闭,刨出茂盛春草下一个窄小的狗洞。
县衙门前的哨子绝不会比安庆窑少,是以她径自去了巡检司后门。数月前那一战,安十九损失惨重,人手必然不够,倘或可以选的话,巡检司衙门的防备一定会低于县衙,况且巡检司本就是武装部门,里面住着一帮武人,天生具备勘察能力,哨子们肯定不敢离得太近,这就给了梁佩秋机会。
她等到天亮,看到一辆前来收潲水的马车。借着晨雾遮掩,她向潲工塞了一吊钱和一封信。只要吴寅顺利拿到信,徐稚柳就能看到。为防泄露,信里的内容只她和徐稚柳看得懂。
亭亭水中,鱼戏莲叶。
这是他们曾经的约定。
曾经他们都失约了,这一次,她希望他们不再失约。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她没有料到的是,吴寅已经好几日没有上值了。
她等了一天一夜,终失望而归。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是吴寅没有替她转交信件,还是他仍不肯见她?
带着无从取证的心思,在一种隐而不发的紧迫当中,梁佩秋把自己扔进坯房,开始没日没夜研制观音瓷。倘或后续的事能提早验证的话,她就会发现,这些日子以来不安、浮躁、紧张而又着急的情绪,并非没有先兆。
听到前院有人来报“王云仙坠江”的消息时,手上刚进窑烧过一轮的观音瓷素胎,当即脱手而去,碎了一地。
她不顾满身泥污,飞身朝外跑。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王云仙?怎会是云仙呢?就在几日前,他才兴冲冲告诉她,终于得了苏家畈小姐的法外容情,弄到两坛梅子苏,准备挑个良辰吉日送去居九府上。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仔细回想,哦,后来据说在等日子的时候,梅子苏居然被人偷走了一坛,王云仙气得骂了一下午。
好在偷酒小贼尚未泯灭人性,还给他留了一坛。他等不及所谓的吉日,当即把酒送去居九府上。结果酒收了,人没见,王云仙又是一通骂。
他骂了一天,嗓子见哑,晚间陪她在坯房磨蹭的时候,喝掉了整整两壶苦菊茶。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她已不大记得清了。
人摇摇晃晃在江边下马的时候,胸口忽然起了一阵恶心。她强压涌到喉头的血腥气,即在这电光火石间,零散记忆找了回来。
当日的王云仙虽然嗓门贼大,但心情并不见差。他说居九能收下梅子苏,就是好兆头。万事开头难,需得一步一步来,“总不能叫我一口气吃成胖子?徽帮人几十年打下的江山,若我轻易就啃下一块,都昌帮也不至于连个门都摸不着了。”
听他说完,她悬着数日的心好似松懈了几分,坐下陪他喝了盏茶。喝着喝着,王云仙凑到她耳边,贼兮兮道,“且我发现居九一个秘密,你猜是甚?”
他性子急,哪等得到她开口,早就急吼吼倒了出来,“那老匹夫!半截身子进黄土了,竟然还有相好的。”
人大抵对风月事天生存有好奇心,她一听,手上观音瓷都忘了,睁大眼睛擎等下文。
王云仙说:“你还记得鹤馆吧?早前为了一睹里面的风光,我连狗洞都钻了。那地方确实富丽奢华,整个景德镇再没有比那地界更像销金窟的。原以为是太监用来干见不得光勾当的私苑,如今瞧着,倒更像居九的后花园……
你是不知,里面养了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女子,每每有贵客上门时,她们就出来献技表演,陪贵客喝酒玩乐。那些女子非寻常花楼所能见到,哄人的手段花样更是层出不穷,十分骇人。
有次我留心观察,发现她们言行举止都有专门的教习女官指导,而那位女官就是居九的相好,据说还是宫廷出来的。
也是稀奇,居九那般的粗汉,居然能结交宫廷里的女官!”
纵然徽帮钱庄占着景德镇最大的货币流通,居九更是福字号的掌权人,不过弹丸之地,和皇城那些人物总难出现在同一幅画卷。
对居九和女官的相好,王云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梁佩秋隐隐有同样的感觉。
倘或她能将当初在道观时,张文思所言王进和钱庄联系到一起的话,或许,她就能察觉到居九身份的特殊性,从而提醒王云仙小心。可惜当时的她一门心思都在观音瓷上,在与敌人隐秘的交手中,不曾想到有一天王云仙也会受到波及,卷入硝烟之中。
“长相嘛,不算多出彩,比你差远了。”她还记得王云仙逗贫了一下,又说,“应是有些学识和本事在身的,看人多倨傲,眼睛长在头顶上!没想到居九那个老鳏夫,临了临了什么都不爱,偏好一口酸辣味儿!”
“也许梅子苏是那位女官的心头好?”
“你说对了!不愧是我家聪明绝顶的小神爷。”
那话也不知道是在夸她还是夸自个儿,说完他慢悠悠翘起了二郎腿,一脸惬意,“那居九不是躲着不见我吗?我就不信,他能忍住不见相好的!从明儿起,我就蹲在鹤馆门口不走了,总有一天叫我抓住他!”
他的鬼机灵都用在旁人看着或许并非正道的上头,然而乱世当中,求存不易,有机灵总比没机灵强,这样他出去闯荡也能叫人放心。为此,她似乎还调侃了几句,祝他早日啃下硬骨头,重振都昌帮雄风。
如今再看,前后不过数日光景,口口声声说要蹲守鹤馆的人,怎会忽然坠江?此事和居九有关吗?
她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些念头,关于当时不曾想透的部分,如今每多想清一分,她的心就坠下一寸。
看到她出现,围观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她疾步走到江边,河流仍在咆哮。滔滔江水,滚滚浪潮,四下站满了人,然乌泱泱的人头里,却没一人是王云仙。
突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扑面而来,她眼前一黑,人笔直地朝前栽去。
黑暗中不知是谁扯了她一把,只觉小臂一紧,腰间覆上一只手,半拖半抱着,一个旋身,她重新回到了现实。
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她再三隐忍,吞咽酸涩,睁开眼,看向面前之人。
他比上次见面似乎又瘦了一些,面容憔悴,没有半点血色,看样子既没好好吃饭,也没好好休息。她不由地想起他的失约,想起王云仙的坠江,满腹疑窦,不知从何说起,不知能否说起。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余光里,她甚至能够察觉不远处安十九的打量,带着一股阴寒,她的胸口起起落落,终而被迫悬停。
“方才一时心急没有站稳,多谢大人援手,我没事了。”
她退后一步,不动声色摆脱他放在腰间的手。
周齐光神色如常,颔首回道:“王大东家坠江的原因还在调查,相信人也一定会平安无事,你……不必太过担心。”
“好,我明白了。”
话是这么说,可眼前的情况并不乐观。景德镇大半瓷运都从江上走,这片江水既是他们的生存倚仗,也是他们的噩梦惊魂。汛期的昌江,即便一艘船翻在里头也未必能找到残骸,何况活生生的人。
被浪打晕,被礁石撞破五脏,被深水不知名的漩涡卷走,都是汛期再常见不过的现象。在这片江上死掉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多到不计其数。
王云仙纵然水性再好,恐怕也凶多吉少。
这是不可争的事实。
随后赶来的安庆窑和王家宗族人等似乎也都料到了这个结局,个个面如死灰,唉声叹气,心头被强烈的不安所笼罩。
现场陷入一种诡谲的死寂。
就在这时,梁佩秋吩咐身边的管家:“你立刻回去,让所有人停下手中活计,全力搜寻大东家的踪迹,任何一点可能性都不准放过。告诉他们,身边的亲朋好友都可以发动来找,只要能找到人,一应耽误工期的损失皆由我来负责,另有百金重赏。”
最后那句话她是对着现场所有人说的,所有人都是见证,所有人也都能参与其中。只要找到王云仙,价值百金的重赏就由不得她作假。
这么一来,即便事不关己前来凑热闹的老百姓,积极性也被调动了起来,忙推搡自家爷们娘们往河滩上冲去。
原本以为安庆窑将要再生变故的各人,听了这话,再看眼前情形,不由精神大振,涣散的士气一下子被找了回来。管家备受鼓舞,重重应声,跑去传信,王氏宗族的大家长们也号召群众动了起来。
一时间走的走,跑的跑,大声呼喊的,你推我搡议论的,将江堤的死寂彻底打破。隔着人山人海,梁佩秋看了周齐光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朝着下游江岸快步走去。
江边风大,她沾着瓷泥的青灰色长衫随风而动,将她身形勾勒地宛如一株随时能被风摧折的细柳。她边走边和宗族的人说着什么,眉间蹙起的峰峦似已盈满,再兜不住更多忧愁。
徐稚柳久久才收回视线,此时江堤上只剩寥寥几人。衣袂鼓动的猎猎声响中,安十九不阴不阳地笑道:“周大人消息当真灵通,凡事都要比旁人快上一步。”
周齐光说:“我是父母官,出了事情,老百姓第一时间上报衙门有何不妥?”
“是吗?”
“倒是安大人最近闲得很,还有空来凑热闹?”
“陶务哪有到头的一天,勉强算作偷得浮生吧,不想随便走一走,就撞见这么一宗大案!依周大人看,王大东家坠江一案可有蹊跷?”
他几句话就将可能意外的事件定义为一宗人为案件,周齐光不意外他的灵敏:“事关公务,不便相告。”
安十九笑笑:“王大东家身份特殊,举重若轻,动辄关乎安庆窑和小神爷的未来,周大人可千万不能大意。”
“此事就不劳安大人费心了。”
两人谈兴缺缺,没说几句,各自往回走。一条长堤,数重人心。
走到半道,吴寅追了上来,一口气灌下一整壶茶,冒烟的嗓子得到缓解,他长舒一口气,问道:“王云仙如何?”
“还没找到。”
这四个字,亦可作生死未卜。吴寅叹了声气,徐稚柳这才发现他衣袍带血,神色一紧:“你那边如何?”
吴寅摇头:“恐怕不会比王云仙情况好。”
在这样一个时节,一个关口,所谓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其实他们都很清楚,更好的解释应作凶大于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