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两人算得上是不欢而散,至少在邱天看来是这样。她没开口问有关“郁阿姨”的事,只因她看出陆丰年谈及这个人时显而易见的抵触情绪。
时令已近初春,邱天输完液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擦黑,陆丰年骑车把她送回学校,白天晴好的天气,此时却起了风,陆丰年嘱咐身后的邱天,“围巾包严实点。”
邱天撇了撇嘴没有作声,陆丰年只得稍稍停下,单脚撑地回身看了看,见她头和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一双水卜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陆丰年眸光一滞,随即笑了笑,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须臾,陆丰年重又蹬上车子起步骑了出去。
回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完黑透了,陆丰年叮嘱她按时吃药,邱天只是点了点头,却仍默不作声,陆丰年几分无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是低叹一声,只多说了一句“注意休息,早点睡”便要走了。
他跨上自行车动作微顿,夜色之中,男人身形影影绰绰恍若不真实,邱天突然心生不舍,脚步往前错动,想问问这么晚了,他要多久才能到家,也想嘱咐他一句天黑路远,注意安全。
然而一路的沉默令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再回神时,陆丰年的车已经骑远了,学校灯光昏黄,很快便看不到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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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水一样平静,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没有什么特别,周末给续锋补习功课已经成了既定的行程,自然也没什么特别。
而这个时代的点点变化却真切地落在眼中,她感受到过去的逼仄气息在渐渐淡去,而春回大地处处都有了花开的气息。
仲春时节,五风十雨,气候料峭,这天一早天气寒凉,邱天穿了一身厚夹袄去给续锋辅导功课,中午回来时气温却骤然升高,路上行人都换上了春季时兴的衣衫,时尚的男同志穿上了喇叭裤,爱美的女同志穿上了耸肩裙。
陆丰年默了默,踌躇几秒才恍然说道,“快过来坐。”说着让出唯一的座椅,又俯身把桌上的文件书稿之类的东西收拢到一旁。
陆丰年并未拆穿她的窘迫,而是打量着她的一身装扮,目光中先是流露出几分惊艳之色,但转瞬便道,“你这样不冷?”
穿着新衣服在宿舍里溜达了几圈,她想起自己那些旧得没眼看的衣服,决定收拾一下腾腾地方。她拖出行李包,拢着裙子蹲在地上,打开,随手翻了翻,从底下掏出一件灰色褂子,拿在手里抖了抖,一个土黄色信封随之掉在地上。
陆丰年笑了笑,没说话。
没听到回音,他皱着眉抬头看过来,“怎么……”话未说完人便愣住,他站了起来,唇角勾起一丝笑,“邱天,你来了。”
邱天穿着新买的衣服来到荣昌新地,突然有些后悔——不该穿新衣服来的,倒像是故意展示似的。
邱天走过去坐下,陆丰年也坐到床尾的位置,两人之间大约隔着一米的距离。
他的疏离让邱天感觉到几分局促,但更多的是不虞,她皱了皱眉问,“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邱天也动了爱美的心念,乘车直接去了商店。
邱天看着照片上的陆丰年发了会儿呆,想起自己留下照片的私心,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将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百无聊赖,仍是因为陆丰年。
邱天一愣,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手迟疑须臾,缓缓伸出捡起那只信封,拂去底下沾到的灰尘,动作顿了顿,终是探出两根手指取出了其中的一寸照片。
不过这与过去几十年少男少女们那一身身黑白灰相比,还是好看知性多了。
邱天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换上,一件白色圆领衬衣,外面配黑色开襟毛线外套,下面是一袭驼色呢料长裙,宿舍里没有穿衣镜,但邱天凭感觉便知道是好看的,只是与她过于年轻的脸庞相比,仍显得成熟了些。
邱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摇头,“不冷。”
邱天心跳更快,抿了抿唇朝屋里走了几步,“我来给你送照片。”
她直接将幌子挑出来,本意是不想显得自己来得太刻意,然而借口说得太早太急,此行的真正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邱天心跳紧了几拍,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口,抬手推开门,陆丰年伏在办公桌上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低头敛眉,在纸上写着什么,口中道,“什么事?”
邱天在办公室外那片空地上站了一会儿,提步走过去敲了敲门。
好不容易买到称心的衣服,回到学校已是过午,宿舍里空荡荡的,伍秀华和徐国艳是本地人,周末一般不在宿舍住,冯小英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起身坐到床上,手里捏着他的照片,片刻的工夫便做好了决定,反正自己的底牌早就已经亮给陆丰年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去看看他总不犯法吧?
想到这儿,她倏忽生出无限勇气,将照片装进包里,起身走出宿舍。
屋内随即传来陆丰年的声音,他说,“进来吧。”
邱天一愣,想起那次自己就是在这里莽里莽撞把人给亲了,所以这人是担心自己再对他做什么?
她眉头皱得更紧,取下挂在肩上的书包,掏出照片“啪”一声甩在桌上,“你的照片我带来了,之前一直忘了给你。”
陆丰年恍若忘了照片的事,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照片看了看,随即了然笑道,“是这啊。”
“不然呢?”邱天没好气地说,“你还以为我专门来找你?”
陆丰年一愣,觉察到她语气中的懊恼情绪,赶紧打量她的表情,只见女孩未施粉黛的白皙脸庞上秀眉微蹙,眸凝水光,下唇一侧被咬含着朝里微收,虽是在生气,可模样却是那么真实而生动。
他心念一颤,倏忽撇开视线。
“没有,我没那么觉得。”他说。
这话显然没能令邱天的窘迫减少一些,她不再说话,转头盯着桌子生闷气,桌上陈设凌乱,刚才虽被他稍微收拢了一番,可仍显得乱糟糟的。她有些不能忍,伸手将最近的几本书码起,顺带着也看到了书名以及搁在上面的一张简介。
邱天愣了一瞬,下意识将那张简介拿在手里,“东北农业学院。”她念出声来。
陆丰年立在桌旁,没错过她脸上的一闪而过的迷茫,他心中一紧,顿感酸涩不安,良久,他无声叹了口气,粉饰过的声音显得自然极了。
“我要去农业学院学习一段时间。”
邱天扯唇笑了笑,“去多久?”
“三年。”
邱天倏地抬眸看向他,后者却紧接着移开视线看向别处,苦笑道,“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总得往前走一步。”
“你现在的样子怎么了?不是挺好?”
陆丰年愣怔的瞬间,邱天赌气似的抢先说,“难不成因为相亲被嫌弃了才想提升自己?”
陆丰年果然皱眉,语气无奈,“说什么呢?”
邱天的心仿佛被什么拧住似的,揪得紧紧的,半晌她低声问,“……一定要去那么远?”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
邱天心里很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时代不同了,已经开放了,最好的机会就在身边……还有南方一些口岸,想挣钱机会很多,为什么……”
“邱天,”陆丰年笑着打断她,“你说的我当然知道。”
他看着她,目光变得沉静,“我孤家寡人一个,没志气地讲,其实对挣钱并没有多少执念,就算挣钱,我也不想只我一个人的钱。民以食为天,工作这么多年,刚开始也是机缘巧合才干起了蔬菜调度和统计的活儿,可日子久了,也见多了农民的不易和无奈,他们更需要致富。”他顿了顿看向窗外,目光坚定而幽远,“这回是难得的机会,也指明让我去……我想试试。”
邱天定定看着他,恍若在他眼中看到一股力量,这种力量令她无法开口说出挽留的话,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是有私心的。
可是他这一走,空间的距离令以后的事变得更加未知,她的一厢情愿或许也会在这时空的蹉跎中变成浮光泡影。
这是最令她痛惜的。
思及此,邱天眼中蒙上一团水雾。
觉察到她的低沉,陆丰年转眸看向她,正对上一双泛红而含泪的眸子,他的心随之像被狠狠拧了一把似的,仿佛浸出水来。
“邱天……”
“你别说话!”邱天使劲揩掉眼上的泪,打断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陆丰年深深看着她,似乎是猜到她将问什么,半晌他点了点头。
邱天红着眼圈看着他,声音颤唞着问,“陆丰年,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
陆丰年心里搅起万千水痕,此刻他不想隐瞒,然而还是略收敛了自己的感情,只说,“有,可是……”
“后面不准说了!”邱天再度将他打断,“别说什么妹妹不妹妹的,咱俩没血缘!”
陆丰年一噎。
邱天又问,“那你跑去东北了还会再相亲吗?”
陆丰年失笑摇头,“当然不会,相亲本来就不是我的本意。”
邱天低头看着他上衣的第二粒扣子,那里脱了线,扣子摇摇欲坠,她吸了吸鼻子,抬眸,“那我等你回来。”
陆丰年再度愣住,黑眸震颤着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可是三年,我可能这期间都不会回来。”
“那又怎么样呢?”你当兵的那些年,你先来北京的那些年,哪一段又比三年短?
可这些话她不能说出口,只能安静而执着地看着他。
陆丰年似乎在经历着强烈的心理挣扎,他紧皱着眉,目光痛苦而隐忍,“我不想让你等,那感觉不好受。”
那种满怀希望又一次次落空的感觉他不希望邱天也经历一遍,三年,未知的因素太多了。
“那是我的事,”邱天强调道,“我愿意等。”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回来?还是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变?”毕竟他的喜欢只有一点点,变是很容易的事。
邱天苦笑一声,“没关系,我只等你三年,你不回来我就不等了,你喜欢上别人,我也……不等了。”她转眸看向别处,余光却似总被那粒翘起的扣子吸引,“反正我比你年轻,比你等得起。”
陆丰年的心被狠狠击中,他看着女孩侧脸,她外表那么美丽而娇柔,可又那么倔强而充满力量,从小时便是如此。
他不敢怀疑她的决心。
窗外的光影偏转了方向,时间一点点溜走,陆丰年终是妥协似的点了点头,“好,只要你不变,我也不会变。”
邱天呼吸一窒,紧咬住唇,她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没有转过来看他,但他的话,她听得字字清晰。
他说:“你还小,还会遇见很多人,如果你遇到一个很好的男人,就不要等我了,如果没有……”他低沉地笑了笑,沉声道,“那我就不放人了。”
邱天眼中再度聚起雾气,仿佛委屈至极,她慢慢转过来看着他,泪随即滚落,陆丰年心中一紧,慌忙抬手去接。
掌心碰到脸颊,他接到了她的泪,泪沾湿了他的手……
临走,邱天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她知会了陆丰年,说要把送还回来的照片再带回去,三年不见,省得忘了他的长相。
第二件事她没有提前知会,却在陆丰年不经意的时候,撑着他的胸口倏忽跳起,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她说这是盖章,这样他就可以把她记得久一些。
陆丰年愣了好久,等到反应过来,屋子里已经没有旁人,他倏忽想起女孩穿得俏丽而单薄,日暮热散,她可能会着凉。
他猛地抓起搁在床上的外套追了出去,近处没有邱天的身影,他往前追了几步,越过一道浅坡,远处,他看到邱天的影子轻快锝像一道音符。
陆丰年手里攥着衣服,紧走几步却没有喊住她,如她所言,今天一点都不冷,因为春天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