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瓦上霜(一)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瓦上霜(一)

◎论裴辞冰如何发现宋怀顾死遁真相◎

三年前。

新修葺好的天水台焕然一新, 姜昭越被这么一折腾,本来没怎么好利索的咳疾愈发严重了起来,甚至到了起不来身的地步,裴辞冰和林故渊轮流守着, 但又要顾及林故渊的身体状态和堆积如山的门令, 一时间, 裴辞冰两边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这日,裴辞冰熬了个通宵,顶着硕大的两个黑眼圈前去给姜昭越侍疾,却撞上了本应该在屋里休息的林故渊。

他眼圈红红的,看上去刚哭过。

裴辞冰暗中敲了敲他的肩膀:“收一收,像什么样子。”

“是辞冰吗?”姜昭越略显虚弱的声线在床榻深处响起来。

裴辞冰整理好表情, 一撩衣袍坐过去,就被姜昭越攥住了手腕。

他的手指带着些年迈之人的苍老和干涸, 明明修士都会有比寻常人更加长久的寿命, 他也不过四十多岁, 却因为身体羸弱、灵核破碎而显得更加憔悴。

灵核破碎。裴辞冰皱了皱眉,他想起之前天水台医师还有郁几言的欲言又止,那是姜昭越不让告诉他们的事实。原来早在几年前,姜昭越便已经失去了成为一名修士的资格,强悍的灵力让他日渐枯萎的灵核越来越不堪重负, 只能越治越病。他在努力说话,但气息微弱, 裴辞冰只能附耳过去听。

裴辞冰垂着眼睛看不清情绪:“……薄野城主派人来过了, 说是意外,让双方都节哀,他们万妖城不会因此而怪罪天水台,让我别吃心。以及……”

林故渊什么都好,唯独体弱,让他注定与天水台宗主之位无缘,而裴辞冰什么都好,唯独有时过于冲动,若是宋怀顾还在,倒也能拽着他一二,可如今……他与林故渊一起打理天水台诸事,确实比他一个人扛起来要安稳。

他当时跟裴辞冰说:“辞冰,其实我知道,这纸婚约本就是勉强,但多少还是有一阵道侣缘分,你若是愿意,就把怀顾的名字写进天水台的族谱,若是不愿意,万妖城也会给他留位置。”

裴辞冰却只是端来了一旁温度适宜的药汁:“该喝药了。”

姜昭越叹道:“辞冰啊,有时候,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在自欺欺人了。”

他不做声,是因为他从不相信宋怀顾已经死了,他那么有本事,跟只狐狸似的,遇事总有狡兔三窟的能耐,他们打交道这么久,他就没见过哪件事能够脱离宋怀顾的掌心。

可没人知道他内心里氤氲着一团火焰。

裴辞冰抿了抿唇,他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日的到来。

当时他怎么回的来着?

姜昭越的顾虑没有错。

裴辞冰眼睫一抖:“……没有。”

“找到……找到怀顾的尸骨了吗?”

“我想了很久,辞冰,你的性子太张扬、锋芒太盛,偌大天水台放在你一个人身上,我不放心。”姜昭越捏了捏眉心,“我想了很久,故渊是个心细的人,如果你们兄弟两个联手撑起这个担子,为父死也能够瞑目了。”

姜昭越知道他这是在逃避,于是无声地轻叹一口气,在裴辞冰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喝掉发苦的汤药。

怎么会死呢?

他不相信。

一如他现在对姜昭越道:“义父,我想再找找宋怀顾,或许他只是被唐梨带走,去哪里养伤了呢?”

哦,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转移了话题:“薄野城主远道而来,家父却一直抱病,无法起身,为表歉意,还是请您用完午饭再走吧。”

他想起薄野临那双红肿的眼,还有满身的香火纸钱味道,万妖城应该也给宋怀顾设了灵堂,薄野临已有好久未得安眠。

一滴浑浊的泪珠自姜昭越眼角滑落, 他叹息道:“是我们对不起人家孩子啊……年纪轻轻, 怎么就……万妖城那边可说了些什么?”

那个时候的裴辞冰,收了一身的戾气与张扬,失去道侣的事情像一件薄纱,披在昔日光芒四射的裴少宗主身上,让所有的尖刺都被稳妥地收回了他的内心,看上去人畜无害,比林故渊还要更加低眉顺眼、进退有度、礼貌有加。

“辞冰,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姜昭越像是寻思了很久,缓缓开口,“我这个身子不一定能够挨到什么时候,天水台的事情,我还是要布置好。”

裴辞冰对这些事其实并不怎么在乎,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好,您保重身体,不用想这么多。”

“不想不行啊。”姜昭越长叹道,“意外、太意外了,天水台飞来横祸,没了万妖城的宋公子,又让我快要去投轮回井……冤孽啊,真的是冤孽。”

裴辞冰最不愿意听的就是他这些话,他扶着姜昭越重新躺了回去,然后端着碗沉默地离开了。

怪不得林故渊他们会说他性子沉稳了,若是在以前,他早就会顶嘴顶回去。

刚收拾好东西想回去睡一会儿,迎面却见于闻洲匆匆走来,那模样是来寻人的。

裴辞冰停住步子:“闻洲。”

于闻洲立刻跟看见救星了一样:“大师兄!可找到你了!”

他这副神情有些诡异,裴辞冰狐疑地盯着他:“怎么了?”

于闻洲拽过他的袖子,神秘兮兮地往外走:“大师兄,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但你千万撑住。”

裴辞冰心脏没由来的空了一拍:“……宋怀顾的事?”

于闻洲为难地点了点头:“是……宋公子可能确实没有死。”

那一刻,就连裴辞冰都不知道,他这许多天拧紧的眉峰倏然松掉,那双一向很锋利的眼睛顿时柔软了许多,像是含了一湾波光粼粼的湖,一扫之前的死气沉沉,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他在哪?”

于闻洲仿佛看到他欢喜的神情就更加纠结了:“这个,要不还是您自己去看看吧。”

于闻洲的表情让裴辞冰本来好不容易明媚起来的心情顿时又笼了一层霜,冥冥中,他有种感觉,这个消息背后所蕴藏的真相可能并不会让他很快活。

*

裴辞冰是在万妖城见到的宋怀顾。

春光明媚,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郁郁葱葱的庭院里,怀里是脸色好了太多的温棠,正抓着那黄澄澄的迎春花,欢快得如同花丛中翩翩飞舞的蝶。

明明是一副其乐融融、团圆温馨的场面,却让裴辞冰如堕冰窖。

未几,一道同样熟悉的身影推开了院门,那人三千青丝披在身后,臂弯中还挂着一只小竹篮,远远没有那日在禁地里那般焦急狼狈。唐梨快步走上去抱下温棠,另一只手按着宋怀顾坐下。

她说:“小棠是因为兰露好多了,但你也悠着点儿自己的身子。”

宋怀顾说:“没事,小棠好多了,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一趟多少凶险、多少难关,还好,纵然结局没那么完满,但终归也是好的。”唐梨掂了掂愈发沉了的温棠,“折腾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一株幽兰能够回家,若是当时你能……”

“唐姐,多说无益。”宋怀顾止了她的话头,“现在小棠恢复成如此这般,已经很好了。”

后面两个人絮絮又说了些什么,裴辞冰已经听不清了。

他满脑子都是唐梨的那一句“折腾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一株幽兰能够回家”。

不就是为了一株幽兰能够回家。

万妖城欣欣向荣,没有人注意到悄无声息来了的裴少宗主,他周身欢喜的血脉早已凉透,头脑空白、指尖颤唞。

原来、原来当人真的震惊难过到一定阶段的时候,他脑子里真的什么都不会有。

都是假的。

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裴辞冰,看见没有,你的祭拜、你的担心、你的难过,在他们面前不过是跳梁小丑,这些事情从头到尾不过一场算计,宋怀顾拿了治病圣药,回万妖城演绎兄弟情深,可你,就像一颗被用过之后无情抛弃的弃子,无人问津。

他觉得他回来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于闻洲话都在哆嗦。

“大大大……大师兄?”

“你从哪来的消息?”裴辞冰的语气无悲无喜,“……谁告诉你的?”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就是今天除祟的时候,慌乱间有人往我手里塞了张字条,然后就被人流冲散了,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啊!”于闻洲真的要哭了,“所以……是真的吗?”

裴辞冰不说话,手掌一摊,于闻洲赶紧把字条塞进他掌心。

万妖城,宋怀顾,已归。

他脑中嗡鸣声一片,闭着眼,一把火烧掉了这张字条。

他又去醉春楼了。

他已经很久不去,醉春楼的小伙计看见他都有几分新鲜,人人都道裴少宗主因为道侣离世而郁郁寡欢,估计要与这些酒楼划清界限,可没想到谣言还没传两天,裴少宗主换了一身寻常不过的紫衣,披星戴月迈进了醉春楼的大门。

他脸色阴沉,往柜台上拍了两锭银子,这架势一看就是烦躁到了极点,没人敢招惹他,急急忙忙给他拿了两坛酒,裴辞冰便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仿若即将奔赴地狱的修罗。

他带着两坛酒,边走边喝,越喝越难过。

远远望见盈盈圆满的月亮高高挂在苍穹,激得他更加难过。

有时候,那些回忆越是刻骨铭心,在这种时候就更如同一把淬了酒的快刀,割得他血肉模糊。

一只流浪的大黑狗从他旁边经过,绕着他跑了两圈,疯狂晃着尾巴,却什么都没等到,反倒被刺鼻的酒气熏得往后一蹦,于是冲着裴辞冰“汪”了两声,撒开腿跑走了。

裴辞冰攥着酒坛,摇摇晃晃看着那条狗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妈的你也来看老子的笑话!”裴辞冰无力地摔出一只喝空了的酒坛,砸在地上咣当一声巨响,“为什么、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是个人、是条狗都来看我的笑话!都他妈来看我的笑话!!!”

“不就是真心么,老子不要了。”他迷迷糊糊地想,“对,我得挖出来,我得去把真心挖回来。”

他指的是他送给宋怀顾的那支竹笛,它一直摆放在他的床头,就像是那段日子的见证,刺得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于是他寻了一个日子,将那支竹笛埋进了已经空无一物的禁地。

算是祭奠你了,宋怀顾。他半跪在那里边埋边想。可是,我依旧坚定地相信你不会这么轻易的离开人世……离开我。

如今,真相大白,证据确凿,之前的很多事情便会轻而易举地联系起来,联姻的真相,宋怀顾的喜欢,他的接近……薄野临装得像,宋怀顾装得更像,他妈的他们万妖城住着的不愧是妖,一个个演得比人还像人。

裴辞冰要把那支笛子带回来,他不想连自己都不放过自己。

可他前脚刚刚到禁地,夜深人静,本该寂静如斯的禁地里居然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