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诉衷情(二)

正文卷

第四十章 诉衷情(二)

◎“可是我爱你啊。”◎

裴辞冰的目光漫不经心从他面庞上扫过去:“都带来了?”

“一个不少, 您点点数。”那散修一欠身,裴辞冰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一边揉着手腕走过来,一边慢条斯理地带上了手套。

那些小妖大半是草木类妖灵, 生得一双稚嫩的眼瞳, 浑身都发着草木清香, 间或有几只走兽化形的小妖,连形都有些没化完全,有几只头上还顶着长长的角。

裴辞冰伸手,轻轻扶住那因为灵力不足而没有褪干净的长角,迎来的是掌下小妖灵狠命地一挣。

尖锐的角划过他的手掌,一滴血珠落下来,裴辞冰“嘶”了一声, 像是吸了一口凉气。

他还没说什么,另一旁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散修就冲了上来, 一脚踹中那小妖的心窝, 这一下带了十成的力气, 一口血沫从小妖的嘴里喷出来,随即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裴辞冰“啧”了一口气:“你干什么?都这样了还怎么用?”

那散修乖觉道:“杀鸡儆猴罢了。”

好一个杀鸡儆猴,裴辞冰冷漠地瞟过他的面庞,示意一旁跟着自己的小弟子上来看看情况。

那小弟子半蹲下来探了探:“还能活,看着吓人而已。”

“就像你现在依旧不肯告诉我,你在万妖城的内应到底是谁,一样。”裴辞冰阴阳怪气,看得那散修惊出了一身冷汗,“忠心耿耿,只是不知道是在对谁。”

“哪里哪里,小的能有今日还是要多亏您。”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您请郁馆主来救治,小的哪里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呢。就算有一万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出卖您。”

“是是是。您说了算, 是我没有眼力价儿。”散修抓下脸上的手帕, 恭恭敬敬地叠好了捧上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散修颤唞道:“裴、裴宗主……为什么一定要问万妖城内应呢,你若是知道了,那、那我这做人的诚信可……还有、还有以后怕是不会再和我们合作了。”

散修哆嗦着抬头,他毫不怀疑裴辞冰下一秒会将长弓捅穿他的心脏。

被叫成小关的小弟子应了一声,带着小弟子们七手八脚地开始安排那些小妖,裴辞冰抱着双臂,火红色的长弓倚靠在他的臂弯,像是一只火红的凤凰缠绕在他的周身。

散修如蒙大赦,连滚打爬地消失在草丛深处。裴辞冰漆黑的眼眸一直目送着他,等到他彻底在尽头没了影子,才缓缓收了回来。

“不必了。”裴辞冰大手一挥,拍在他肩膀上重重的一下,险些把散修拍在地上,“既然那么为难,那么风险还是你担着吧,毕竟我也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回吧,改日我再来找你。”

“天地良心,你自己的这颗心,只有你自己知道。”裴辞冰抬起头,“小关,收拾收拾,全都带走。”

裴辞冰单手拎起了他的后领子:“做人还是要有点骨气,膝盖不要这么软,你这嘴要是有你膝盖一半软,也不至于跪着跟我讲话。”

小关这个时候也安排好了:“宗主,我们回吧。”

眼前落下一片阴影,他在抬头,裴辞冰已经俯身探下来,那把赤红色的长弓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掌心,高昂的凤首带着尖尖的长喙,就这么戳了戳他的心口。

那散修扑通一下跪下:“天地良心,当然是您。”

“因为我想要的妖灵不同啊。托你传话,万一曲解了,还不知道应该怪谁呢。”裴辞冰皮笑肉不笑,“这样,也能让你少担些风险,不是吗?”

“还算你有些分寸。”裴辞冰抽出手帕慢悠悠地擦干净了掌心的血痕, 那散修哈巴狗似的点着头,就被染了一抹血迹的手帕扔了一脸, “下次别有这种事, 晦气。”

“我、我……”散修抹了抹汗,“我哪天问问——”

“当然了,现在我是你上头的人,一旦事情败露,你大可以把脏水往我头上泼,灵戒仙宫顶多判你个从犯的罪名,你当然得好好巴结我,是吧。”裴辞冰嫌弃地看了一眼手帕,“脏了,扔了吧。”

要不是知道现在幽兰全由自己的人控制着,他都怀疑是不是幽兰开始倒吸他的灵力来供养自己生长了。

裴辞冰将长弓扛在肩头:“走。”

散修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跪着没敢站起来。

*

盛夏的阳光正好,晒得人有些发懒,裴辞冰这几日本就早出晚归,硬生生破坏了他长久以来不到午时起不来的优良传统,是以整个人腰酸背痛,像是灵力被人吸干了一半一样。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神游,像是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裴辞冰带着那些心腹以及刚刚带回的小妖灵在树林中缓缓前行,悠闲的步子仿佛是在饭后闲逛,然后他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向前走,终于在岔路口边发现了他的目标。

或者说,发现了他一直在等、也一直在等他的那个人。

宋怀顾站在岔路口的灌木边,他雪白的衣袖有一点被灌木勾住,却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再挪开了。

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

裴辞冰这样想着,不停反进,好像根本没看清楚这个人一般,直到他驻足在宋怀顾的面前,微微低垂,让宋怀顾能够直视着自己漆黑的、一丝情绪都不带的瞳仁,才终于笑了起来。

“哟,老远我就觉得眼熟,还以为我认错了。”

宋怀顾不语,眼底是翻腾的绝望和愤怒。

“这不是我亲爱的道侣吗?”

宋怀顾问:“你在做什么?”

“你问我?”裴辞冰惊讶极了,“难道不该是我问你吗?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不要踏出天水台一步,否则,后果你自己承担。”

他的眼睛一寸一寸冷下来:“现在,你是在跟我叫嚣吗?”

宋怀顾只是问:“你在做什么?”

“你还真是冥顽不灵。”裴辞冰几乎被气笑了,他张开双臂转了一圈,“你灵力不足,怎么眼睛也不好用了吗?这么些人、这么些妖,你在这里还要问我,我在做什么?”

他压低嗓音:“我在捕、捉、妖、灵。听清了吗?不够清楚再说一遍。我、在、捕、捉、妖、灵,而且不是第一次了。这次说得够清楚了吧?”

宋怀顾的手指微微颤唞起来,他眼神都在闪烁,可还是勾起了一抹笑,讽刺无比:“你好理直气壮啊。”

“行得正做得直,我有什么不敢理直气壮的。”裴辞冰无所谓道,“别说一遍,一千遍、一万遍,你想听多少遍我就可以说多少遍,宋怀顾,你听明白了吗?看清楚了吗?我在捕捉妖灵,我要捕捉妖灵,我要把它们全都带回天水台。我在玩,真好玩。”

“啪——”

凌寒枪的枪杆混杂着风声一起砸到了裴辞冰的颧骨上,他被砸得一个趔趄,向后跌了好几步,被人撑住在勉强没有跌在地上,他不可思议地抹了抹发痛发肿的颧骨,再抬眼,是宋怀顾那副气到极致也心寒到极致的表情。

三年了,裴辞冰这是第二次挨宋怀顾的打,还是在他已经虚弱到这般地步的情况下。

只是好奇怪。

匪夷所思和怒火交杂之下居然是意外的冷静,他看着怒不可遏的宋怀顾,怔怔地摸了摸自己发胀的颧骨。

宋怀顾好像不是在气那些无辜生灵遭遇了这般待遇,而是在气做这些事的人是他裴辞冰。

“裴辞冰,你犯浑犯蠢,任性撒泼,我都认了。当年的事归根到底,我欠了你。”他几乎都要握不住凌寒枪,“但是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裴辞冰反问:“我怎么样了?”

“你说你怎么样了?!”宋怀顾怒吼出声,“捕捉妖灵,那是无数条无辜的生命!你之前有多在意,你忘了吗?你之前有多善良,你忘了吗?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你有冤、有气、有苦、有恨,你找我啊!你找姜昭越啊!你发泄啊!你为什么要牵连无辜?你非要把自己的命一起赔进去才心甘情愿吗?裴辞冰你是真的疯了吗——!”

他的尾音被一柄利箭横空劈断。

那把漂亮的长弓羽翼冲天,而引箭搭弓的人带着脸颊的脏污,将矛头对准了他的瞳孔。

“三年前是谁精心布了一场大局?十年前又是谁根本没有把我当个人看?怎么当时没有人会想到,我会不会疯啊?这么多年,姜昭越看我可笑吧?你看我可笑吧?我他妈看自己都觉得真他妈可笑!!”

“又跟我提‘之前’‘之前’,‘之前’的裴辞冰死了!‘之前’的裴辞冰除了能让你们看笑话以外还能做什么?无用无能,蠢到死的一个少宗主,被道侣算计,被义父算计,到头来我活成了一场笑话!”

宋怀顾盯着箭头,那尖锐的铁器几乎要戳穿他的眼珠,他却躲都没躲,道:“那你是不是忘了你之前跟我说过什么?”

裴辞冰手很稳:“那你是不是也忘了你之前跟我说过什么?”

宋怀顾颤声道:“你之前说,说那些捕捉妖灵的人都是要遭报应的,你说小妖们多无辜,你说小棠多可怜,你还喜欢抱着他,他还在问我什么时候去找他的辞冰哥哥,他说他想你了……”

裴辞冰漠然地听完他这番话:“没有用。”

“让我来告诉你你之前跟我说的是什么。”裴辞冰扯了扯唇角,连带着脸颊那一块被揍得发红的血肉,钻心得痛,说话更痛,“你说,凡是能够凡是能够用言语劝动的人,多半都是良心未泯、人性尚存、没有鬼迷心窍彻底的人。”

他冷笑道:“可惜了,我,就是那个早就已经药石罔效、无药可救的人渣!!!”

这句话比那长箭还让宋怀顾瞳孔紧缩,他甚至都失去了动作的力气,整个人都怔在那里,仿佛听不懂裴辞冰在说什么。

“听明白了吗宋怀顾?”他邪邪一笑,“我自甘堕落,我不用你管。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还想揍我一顿吗?”

宋怀顾只是盯着他,眼睫都在颤唞。

“那要不给你个机会,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我给你个机会去向灵戒仙宫举报我,让他们来抓我、带走我、关押我、弄死我。要么,我把这个机会交给你。”

他的目光点在宋怀顾手里的凌寒枪上:“用它捅死我。”

“什么?”

“用它捅死我啊,我看你挺想这么干的。”裴辞冰笑道,“来啊,反正你说我疯了,那就疯的彻底一点,你捅死我,你也不用被关在天水台,你也不用跟我纠缠不清,以后你可以一心一意照顾你的万妖城,你也可以带这些小妖回家了。”

他的神情蓦地一变,变得阴狠至极:“来啊,捅死我,你怎么不动手?!”

“……”

“你三年前放弃我那般果断,有什么的?不过是再杀一次我,你怕什么啊?”

“……”

“动手啊宋怀顾,动手啊!”

“我让你动手啊——!”

“可是我爱你啊。”

这句话有力又无力地说出口,显得那般无足轻重又是那般有千钧之重,砸得裴辞冰猛地怔住了。

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好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听到了什么?

从前、从前宋怀顾说过无数次喜欢他,带着各种感情,可眼底愣是分不出半分真心。今次,在这样不合时宜不合情境的机会下,他用长弓顶着宋怀顾的眼瞳,宋怀顾用长.枪砸过他的颧骨,他们在鲜血淋漓地撕咬,恨不得将彼此的五脏六腑都剖开,却最后猛地发现,最终的答案不过三个字。

我爱你。

宋怀顾的眼神那么空白,只剩下真诚一种情绪。

裴辞冰瞬间没有了所有的话语,那一句话、六个字,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伪装和癫狂,潮水一样的脱力感涌来,迫使他渐渐放下长弓,手指一松,长箭跌落地面。

他没有再问宋怀顾是真是假,他想他知道答案的。

宋怀顾也没有再急于证明那句话他带着多少情意,他想裴辞冰也是知道答案的。

良久,裴辞冰转向了另一条岔道。

“宋怀顾,我真的宁可三年前你把幽兰带走。”

宋怀顾抬头望天,用手掌遮住了眼睛,一片潮湿。

“我真的不如死在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