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是亲爱的孟老师叫我,我松了口气。孟老师是我的英语老师,一流的外语院校毕业,意料之中的赏识我。她怎么可能不赏识我?作为一个英语教育工作者,见识惯了高分学生吭了半个小时只吭出“sorry,my English is poor……”的绝望场面后,操着一口流利美语的我就显得那么难得。
孟老师把我当外星人一样的宠着,我盛宠难却,于是只能快步走向行政楼的老师办公室,希望快去快回,毕竟我不想给叶知秋留下迟到的坏印象。
跑到孟老师办公室门口,我眼前一亮,欣喜得发现那个熟悉的瘦高身影,叶知秋也站在孟老师桌旁,彬彬有礼得点着头。我看了眼叶知秋,他也看了我眼,那眼神让我觉得莫名的温暖,我的嘴情不自禁得咧开了,声音也脆生生了,十分悦耳,“孟老师,你找我呢。”
“桃花你来得正好。”孟老师见到我眉开眼笑,指着叶知秋道,“这是12班的叶知秋,”又指了指我,“知秋这是陶花源,刚从美国回来,这次孟老师希望你们俩搭档。”
见我露出迷茫的表情,孟老师忙不迭面向我解释,“哦是这样的,桃花,市裏面有个英语演讲比赛,每个学校派两个人,桃花你刚转学过来可能不知道,知秋知道,我们学校参加这个比赛几年了,每次都被一中压在下面,毕竟我们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嘛,所以今年校领导下了军令状,要求我们英语教研组好好准备,一定要派出最强的学生,把这个万年老二的帽子摘掉。”
我预感摘掉“万年老二”帽子的军令状即将劈头向我砸来,惊恐得盯着孟老师,她继续说道,“我们英语教研组商量了半天,还是不放心把这个任务交给低年级的同学,虽然你们俩快高考了,但是你们俩是最优秀的,孟老师相信你们俩还是可以利用课余时间把这个比赛拿下来。噢,我把比赛资料给你们印好了,你们拿去先了解下,明天我给你们仔细讲解细节。”
说完她不容分说得塞给我们一叠厚厚的资料,尔后似乎觉得这样独裁式的手势与她身上的民主气质颇不吻合,于是她温文尔雅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知秋,桃花,孟老师给你们时间考虑考虑,明天答覆我。不过学校培养你们那么久,该是你们大展手脚的时候了。”
我捧着手中的资料无语凝噎,感叹孟老师真是周到,我也不用劳神想如何答覆她,她已经很体贴得替我答覆了。这时一直沉默的叶知秋静静开口,嗓音沉稳坚定,“感谢孟老师给我们机会,那我们明天几点过来?”
我们?我迟钝的大脑突然反应过来,我要和叶知秋携手当搭档了。猛然间我激动了,亢奋得在心中划了个十字,感谢上苍读懂了我的心声,给我俩制造了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培养友谊,我要是抗拒我就是傻姑,军令状砸死我又怎样,我做鬼都要爱的。
于是我挺直腰板,用慷慨激昂的语气说道,“孟老师你就给我们多补补课吧。”
孟老师惊愕于我如此的高觉悟,喜笑眉开,“桃花,知秋,你们对学校的心意,孟老师很感动,你们要高考了也很忙,孟老师体谅你们,我就在你们的课余时间辅导,好不好?”
我无比柔顺得点点头,心说,孟老师还真不好意思了,我们高考生的课余时间就是睡觉加上厕所时间了。安排这时间的难度挺大,你年纪大了,晚上怕是要睡的,而且我怕你爱人也不乐意,还好咱们都是女同胞,那就女厕所里辅导吧,可叶知秋怎么办呢?撇下他我可就很不乐意了,毕竟学校也才培养我半年,我的觉悟还没发芽呢。
叶知秋静默也无异议,之后孟老师热情得送我和他到门口,甚至十分亲和得把手搭我的肩膀上,夸奖我道,“桃花,你的英语,孟老师很放心。”感到肩膀上老师的纤手可真是一座沉重的五指山,我连连摆手,“孟老师,你过奖了,我只是比较有兴趣。”我彻底取悦了孟老师,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太对了桃花,以后你就明白了,兴趣是做事的根本推动力,兴趣是个好东西啊。”
我心说,是啊,你真应该感谢我对叶知秋的“兴趣”。
走出英语办公室,我拿着考卷与叶知秋沉默得并肩走在走廊上,我能感觉到他腰间的钥匙清脆歌唱,与我砰砰直跳的心跳合拍,我魂不守舍得听着那窸窸窣窣的金属碰撞声,紧张到忘我。
“桃……花……同学”
我收魂回来,瞪圆大眼瞅着叶知秋好看的唇型,激动得差点流出欢快的口水来,他居然在叫我的名字,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我开口表达了轻微的不满,“叶知秋,我不是说了吗?叫我桃花就行了。”
沉默的叶知秋淡淡笑了笑,看了我一眼后,转身往后走了几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一张卷子,又走回到我身旁,递过卷子,“卷子又掉了。”
我脸颊发热,讪讪得接过卷子。心裏叹了口气,稍不留神,就让叶知秋发现我丢三落四的毛病了。也是难怪,跟他在一起,我的手光顾着颤抖了,原始功能不知不觉就退化了。我瞟了眼手中的竞赛卷子,多少有些欣慰,上一次叶知秋帮我捡的是高一的数学卷,这一次总算升级成竞赛卷了,我的面子总算挽回了些。
我感到颜面有光,于是咧着嘴朝他嫣然一笑,“我本来就不想要这些卷子嘛,孟老师硬塞给咱们的。”叶知秋也做了个耸肩的动作,看起来他也有些无奈,只是走在我身边叮嘱我,“别再掉了,今天风有些大。”
我不以为然得撇撇嘴,“最好风把这卷子全吹跑,我哪有时间看啊,书包里的卷子都来不及做。”我甩了甩我手上的卷子,“我就知道孟老师没好事找我,你看看,先是塞了一堆卷子给我们,然后很真诚得问我们,桃花,知秋,你们好好考虑,明天给我答覆。”我困惑得转过头看向专心听我讲话的叶知秋,“哎,叶知秋,这个行为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先上车后补票?”
叶知秋害羞了,我见他的脸泛起了健康的红晕,用黑玉般眸子瞥了我一眼,笑着说道,“好像……好像另外一种行为才叫先上车后补票吧。”
我恍然大悟。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自己当初的一言一行,总懊恼自己骨子里的愚蠢没文化,均毫不保留得呈现给了少年时书卷气十足的叶知秋,真是人有多无知,嘴就有多奔放。所以归纳我和叶知秋之间的故事,表面上是草寇绑架书生,但马克思先生教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所以故事的本质是书生十年如一日得向草寇灌输良知伦理,从而皆大欢喜,是一场绑架与反绑架的无间道。
我很为自己捏一把汗,没有再傻乎乎得追问叶知秋那“另一种行为”具体是什么,我这个草寇还保留着最后的那点文明意识。我见叶知秋低下了头不吭声,为了不再冷场,我抿着唇绞尽脑汁,决定学习祥林嫂絮絮叨叨。
回国前我爸扔了几本国学大师鲁迅的书给我,我津津有味得读完后,内心涌起爱国的激昂。同时,我还有些其他感触。因为我的名字本身就比较乡土,我祖宗的祖宗陶渊明先生,最大的乐趣就是采菊东篱下,总体上是一个浪漫的农民。因为基因使然,我从小就对农村的山水特别有感情,但是看完祥林嫂的儿子阿毛遭遇后,我担心起我乡下爷爷奶奶的安危,我捧着书很严肃得问我爸,“爸,爷爷家的狼狗吃人吗?”
我爸当时正在翻阅报纸,连头都没抬起来说,“它比较怕被人吃。”
想到此,我开始祥林嫂附身,絮絮叨叨没话找话起来,“哎,叶知秋,你还有课余时间?”
叶知秋静静得走在我身边,侧脸温柔,“我还能应付。”之后他翻阅了一下手中的卷子对我说道,“桃花……同…”“叫桃花。”我大吼打断他。他嘴角扯了扯,“桃花,比赛的事情你不要太挂心,我会先把大纲的东西整理出来,你先顾好你的考试。”
我感动了,抱着考卷满心甜蜜得跟着他走到行政楼的三楼大厅。此刻宽敞的大厅里有跳跃的日光,窗外是湛蓝的天,天空下是青春蓬勃的面孔,然后想起什么,我扭扭捏捏起来,“那个叶知秋,这节课是体育活动课……”
话说完,我满心期待得紧盯着叶知秋,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一表情。他点点头,乌黑的眸子看了我一眼,嘴紧合不说话。
我佯装向落地窗外的青绿操场望去,那里已经集合了高三12个班的学生,原本黑压压的人群在哨声后渐渐鸟兽散,早恋的早恋,耍帅的耍帅,各自寻找快活去了。我按耐不住,状似焦急得感叹,“哎呀,花园里的石凳要被别人占走了。”说完,我颓丧得摇摇头,用余光偷望他的反应,希望他能想起上个礼拜我俩的花园之约。
他淡柔的目光也看向蔚蓝的窗外,好似被|操场上脱缰的自由气息感染了似的,绽出一抹轻快的浅笑,“占就占吧,春天就应该多出来走走。”听到他这句话,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我挂念了一个礼拜的花园之约就这么被他抛在脑后,我气闷得垂下了头不吭声,心口像是有塞子被堵住,手悄悄得攥紧蹂躏着手中的考卷。
“不过桃花,你家的名字有什么故事?”
身旁叶知秋状似无意的问话让我又从谷底飞升到了彩虹高处,原来他记得,他没有忘记。心口那块塞子消失无踪,我一激动,上前一步,转过身面对他双手挥舞,“哈哈,叶知秋,我就知道你感兴趣,我告诉你,我家的名字可以写成一本书啦,简直是一环扣一环,很刺|激。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吗?”
此时,三楼大厅静悄悄,只有我和叶知秋并行的影子倒影在午后的白墙上,细碎的光追随着我们的影子,仿佛是一场永不停息的追逐。
叶知秋笑着看我缓步走,我则笑顔如花得看着他倒退着走路,表情兴奋,语气兴奋,连脚步也异常兴奋。据jessica描述,我兴奋时的步伐很像喝醉的机器人,随时会机毁人亡。所以说我的兴奋很不一般,别人兴奋过后就能幸福了,我正好相反,我往往兴奋后,不幸福就跟上来了。
我因为太雀跃,开始自问自答,“我爷爷叫陶峰,山峰的峰,你听出来了吧?有文化的人都听得出来,掏粪啊。”
接着我说,“哎呀,我那太公好没文化啊,大概想我爷爷以后当个掏粪工,把我爷爷气得啊,天天踢家里的茅房,踢坏了好几个,最后还悬梁刺股,硬是成了个老秀才,你看看,茅坑逼出了个文化人……”
我浸淫美国文化多年,思维上已经习惯了美国式的自由无拘束,连带得双手也无拘束得配合着我的思想,我边说,双手则指手画脚乱舞,以强化我故事的轰动性。
当时我全身的理智都沉沦于叶知秋温柔的笑意上,只是本能得往后退,手在空中猛力乱舞,动作凌乱却不乏美感。意兴阑珊的瞬间,听到叶知秋一声,“桃花,小心!”可为时晚矣,我感觉手碰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尖锐的一声“哐当”,什么栽倒在地,紧接着又是一阵刺耳的破碎声肆虐我的耳膜,很成功的让我的手僵滞在空中五秒,顺带得呼吸也乱了节拍。
等我转头反应过来时,我的身旁半米外已经散落了一地的镜子碎片,那些破裂的大小镜面映出我扭曲苍白的脸,大大小小的锐利棱角,以及檀木镜架上漆红的“69届校友赠”,冷冷陈述着一个现实:我打碎了老古董校友送的老古董,如无意外,可以顺利得确保我进入一般人做梦都进不去的学校恐怖分子名单。
霎那间我意识到,兴奋过后就不幸福,真的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