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康子弦走出麦当劳时已经是半夜三点,雨还是时大时小地下着,冷风夹着夜的湿气吹在脸上,凉凉的,人也更清醒了。
风雨潇潇的雨夜,自有一种不同于白天的宁静致远,康子弦提议说走走散散步,我点头答应了。
就是感觉有点怪异。
我穿着他的运动外套,怕冷,还把帽子也戴头上了,两手插在肥大的兜里,而他就站在我身边慢慢走着,为我撑着伞。
闪耀的星辰,微凉的夜,还有头顶的雨伞,都让人暖洋洋的。
我们在空旷的步行街静静散步,打开话匣。
“为什么想要当警察?”
“为什么?……这个嘛,说来话长呢。”
“说来听听。”
“唉,说起来挺复杂的……我读高中的时候我妈在外面,老Alan那会还是我妈导师,估计已经看上我妈了,整天对我妈阴阳怪气的,除了睡觉,天天逼她呆实验室干这干那。我妈呢,属于脾气很火爆的那种女人,又好面子,特怕自己给中国人丢脸,被老头整了也只能硬忍着。但是她总要找出气筒的呀,你猜这倒霉家伙是谁?”
“你?”
“对,就是我。那会我读的是三流高中,还是三流高中里的三流班级,往事不堪回首啊,成绩单上大红灯笼高高挂,照亮了老师的眼……成绩太差,那个,咳咳,你也知道,我和菲哥从小就特别有维权意识,所以,呃,就是说我们经常逃课走街串巷维护公平正义……”
“打架就直说吧,所谓的公平正义,不过都是披着公平正义的外衣而已。”
我莞尔,感到略微的尴尬,只能装作惊讶地瞥他一眼,害羞笑道,“……看不出来啊,你这洋书呆也懂。”
康子弦转头冲我笑笑,“奇怪什么?我也公平正义过。”
雨还在下,因为身边有个很安静的听众,我任思绪徜徉在我的青春时光里。
那几年的迷茫彷徨,无助以后的反叛,我甚至羞于跟傅辰分享过,但是多年以后,却对着另一个男人倾述起来。
“我的表现太糟糕,菲哥跟我半斤八两,我们是学校里有名的‘黑羊二人组’。老师一气之下,打了越洋电话给我妈,洋洋洒洒数落我一个小时,这下可好,我妈本来就被老Alan气成火药桶了,老师这么一煽风点火,我妈牛脾气上来了,在老Alan面前拍桌子说不读了,回家揍女儿去。结果她说到做到,卷了行李就回来了,你猜她怎么着?下飞机见了我就是一巴掌,还是当着我舅舅舅妈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给。我都气疯了。”
“后来呢?”
“当时我和菲哥已经高三了,菲哥她妈还准备把菲哥转到体校去,我被我妈扇了一巴掌后就跑了……怎么说呢?那时我已经在舅舅家住了两年,跟舅妈关系不好,老是被她拿来跟表妹比,每天都觉得自己寄人篱下的,郁闷极了,天天盼着我妈回来,结果我妈一回来不是给我个爱的拥抱,上来就是一巴掌,我心理上受不了,跑去找菲哥哭,菲哥被我哭得心烦了,一拍大腿,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亮亮我们离家出走得了,去峨眉山,修行!”
说到这儿,康子弦含着淡淡的笑望着我,我不禁扭扭捏捏脸红起来,低着头呐呐说,“所以我们俩每人带了一百块,连夜爬火车跑了。”
“一百块?”康子弦皱了皱好看的眉,朝我玩味一笑,“带的钱可真多啊。”
他的调侃我自然听出来了,困窘万分,于是昂着下巴骄傲地说,“哼,我和菲哥可是熬了一个星期才找警察叔叔的好不好?”
康子弦嘴角勾起,笑微微看着我,“还知道找警察,你们俩总算还有救。”
我叉腰气呼呼瞪着他,他笑意更深了些。
“我跟菲哥被警车灰溜溜送回来,成了全校的笑柄。正巧老Alan飞过来追我妈,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觉得我妈不担心我反而整天有空跟个老外吵架,跟她闹得更僵,根本没法沟通。为了气她,我开始变本加厉地出去打架……结果有一次为了救个兄弟打群架,被人报警,又被警车运进局里去了……”
毕竟是不光彩的往事,兴许是为了掩饰尴尬,我离开伞下,冒着毛毛小雨,双手张开,像鸟一样展翅沿着喷水池走,边走边说,“那天晚上是我们校长来保我的,姓杨,那天晚上他请我吃火锅,跟我说了很多很多。”
我蹲了下来,托着腮,而康子弦用伞遮着我,我在伞下低低自言自语,“不知道你懂不懂?那时我挺彷徨的,我觉得我妈快跟人跑了,菲哥也有远大的前程,坦白说,我有点自暴自弃来着……现在想起来,杨校长算是我恩人了,那天晚上他讲的所有话,我都记在脑子里,一辈子都不打算忘掉。”
我投入地回忆着,甚至忘记了身边有个男人在做我的听众,我只是回想着那个令我的人生出现转折的夜。
“他说,亮亮你不能一辈子都坐在警车后面,你要坐前面,你可以的。顽石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亮亮,拂去你身上的沙尘,向所有人证明你是一颗金子……”
说到这裏,我猛然回神,抬起头来笑眯眯看着康子弦,愉快地说,“本来我妈就最讨厌我做警察,为了顺便气气她,我就报名当警察啦。老杨很够意思,帮我消了档案上所有的不良记录。”
我捧着脸,讨赏似的问康子弦,“哎,你快看看我身上是不是散发金光?”
康子弦意味不明地望着我,眼眸里有粼粼水光在跳跃,过了好一会,我以为他犯困,他突然出手拍拍我的头,像是把我当成讨糖吃的小孩,用很温柔的声音说,“看到了……你不是黑羊,你是金鱼。”
他的声音随风散开,带着真挚的祝福,“我相信,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要把你好好养在水里,让你自由游泳的男人。”
我痴痴地抬头望着眼前男人温和友善的俊脸,一阵风吹来,突然把我心上打的死结都吹散开来,我听到心花突然绽放的声音,听着他淡淡的祝福,我已为他绽放的心,突然有点酸涩。
旧事重提,他终于看清我了,那些他对我的吸引力也如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像流星一样一闪而逝。
也许菲哥是对的,应该把过去的一切尘封起来,因为男人们会像介意女人胸围一样介意女人荒唐的无知岁月,他们并不慷慨。
我的心忽然有点痛,那是属于我的过去,是我所有的珍宝,我不愿意将它摒弃遗忘,因为那是属于我的一部分。
没有那时候的方亮亮,就没有今天的方亮亮,我感激着过去的那个自己。
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学,我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伸懒腰时,康子弦来敲我的房门,“醒了吗?起来吃午饭了。”
隔着门听着那男人的声音,忽然想起昨晚他说的话,他已经暗示他要放弃了,我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兴奋。
挺阴郁的。
我叹了口气,春天到了,我荒芜已久的心情丝乱长,真该买把镰刀好好除除草。
刷牙的时候我调整了心情,洗漱完,又恢复了我原来乐天的心情,我蹦蹦跳跳出来,看到桌上清淡却不失可口的家常小菜,不禁胃口大开。
我的眼里全是香喷喷的菜,食指大动,“哇塞,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你做的吗?”
康子弦摆好碗筷,递了碗白米饭给我,“不是,刚才去外婆家吃早饭,让莲姨做的,上次你喝的粥就是她煮的。有没有不爱吃的,我让她注意下……”
“没有没有,”我含糊了两声,摇摇头捧着碗迫不及待夹菜扒饭,“你不要跟我讲话,我现在没空说话。”然后我狼吞虎咽起来。
康子弦一直慢条斯理地看着我吃饭,眼中噙着笑,似乎胃口也不错。
吃完照常是我洗碗,康子弦放了筷子泰然自若地就跑了,我吃人嘴软,认命地收拾碗筷。
他在客厅里打电话给苏锦维,吩咐着什么,听起来是工作上的事。
我收拾完厨房,康子弦已经打开电脑,我也开始打电话。
我打给菲哥,菲哥往常生龙活虎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喂,亮亮啊,我大舅悬了,到现在还没醒,我们昨晚一宿没合眼呢唉。一点醒的动静也没有,急死人了。”
菲哥心烦意乱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于是急切说道,“菲哥,你怎么说话有气没力的?要不我过来找你吧,我闲着也是闲着,陪陪你。”
我说这话的时候,对面康子弦原来专注电脑屏幕的视线飘了过来,而后继续手中的工作。
“不用了亮亮,你来也没用,这裏已经够乱的,你獃着吧,对了你住哪呢?”
“啊?哦,嗯,我把家里门撬了,我好着呢,你别惦记我。”
“嗯,我先不说了,我找个地方睡一会,我现在站着都能睡着。”
垂头丧气挂了电话,我刚躺在床上惦记菲哥,我妈电话杀过来了,又是一通重复了一千零一次的啰嗦。
吃什么了?昨晚几点睡的?棉被盖暖和了吗?有没有跟菲哥出去野?Blablabla……
等我挂了应付完我老娘家长里短的废话,已经是口干舌燥,对面的康子弦稳坐如泰山,我眼珠子转了转,悄悄发了个短信给东子:尚在人世否?
东子马上回复过来:尚在,菊花安康,师姐勿念。
我安下心来,回复他:龟缩在家之,方可保平安,汝知否?
东子回复:吾龟缩之。
下午我继续睡午觉补眠,康子弦在书房工作,为了不重蹈昨晚覆辙,晚饭我们俩十分有默契地外出觅食。
吃完饭,我嫌太早回去无聊,拉着他逛音像店,准备找几本电影回去打发时间。
我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你说看什么好?爱情?恐怖?科幻?”
我见他正盯着一个战争片,赶紧说,“哎,我不看战争片的啊。”
他淡然不看我,动了动嘴巴,“我不看恐怖片。”
我心念一动,搓着手一阵窃喜,原来这高高大大的男人胆子如鼠,终于被我逮着机会戏弄戏弄他了。
我买了有名的日本恐怖片《咒怨》回家。
这片子我听同事提起过,向我描述的人无不露出惊悚的表情,我当时不屑一顾,心说都是假的,有什么好怕成这样的,不就房子里老有鬼吗出现吗?我可是出了名的“方大胆”。
我倒要见识见识这鬼片,彰显我与众不同的胆量,顺便也好吓吓康子弦这男人,挫挫他的锐气。
康子弦对我手中的光盘倒是没有大的异议,只是淡淡问了句,“你确定你要看?不怕吗?”
我狡黠一笑,豪气万分地指了指自己,挑衅道,“我会怕?哈哈,笑话,我方亮亮可是有名的方大胆,女中豪杰!”
结果两个多小时后,漆黑的夜空雷声大作,室内甚至比夜空更黑暗可怖,高画质效果的家庭影院的屏幕上爬出了一个狰狞苍白的女鬼,全身血迹斑斑,双目翻白涣散,像是要朝我爬过来,枯白的手臂索命一般朝我伸过来,我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僵硬了,睁大眼睛感到窒息,猛地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身边一脸镇定的康子弦,而他完全无视我害怕的表情,指了指那恐怖的画面,拍拍我的肩膀说,“这片子太无聊了,你看吧。晚安。”
他刚说完,外面一道银白的闪电灼亮划过夜空,紧接着轰轰轰,一声惊雷震动大地。
我觉得七魂六窍都要被吓出来了,康子弦站起来,我死命抓着他,粘着他,挤了个勉强的笑,:“嘿嘿,现在睡太早了吧,你看外面天还很亮,太早了,要不,要不我们再看个连续剧?或者,或者下棋?哎哎,我们打扑克吧?很好玩的。”
此时还在播放的咒怨,我眼一飘,电视中女鬼的脸部特写被缓慢放大,雷声大作的那一刻,那个闭着眼的女鬼突然睁开眼,眼里的红血丝浸透着骇人的死亡讯息,还有深深的仇恨。
关了灯的客厅里,我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像无尾熊一样死死抱着康子弦,埋头呜咽着,“啊,吓死我了呜呜呜。你这房子是不是有问题啊?怎么黑漆漆的?”
黑暗中他幽幽说话,“灯是你自己吵着要关掉的。”
“呜,那你去开起来。”
“我要回去睡觉了小姐。”
“呜,你不怕吗?”
“只有胆小鬼才会怕。怎么?你怕了吗?”
“呜,我,我是‘方大胆’……”
“好,方大胆,晚安,做个好梦。”
又是一道振聋发聩的雷鸣声,天好像也要被撕破了。
“呜。我们下棋吧。”
“我这没有棋。”
“那我们打牌……”
“没有牌……”
“呜,那做游戏好了……”
“我累了。”
我死抓住他不放手,终于向这个男人投降,“我错了,我是胆小鬼,我害怕,你再多陪陪我吧。”
康子先看着我,不说话了,黑夜中他的眼亮得惊人,我突然觉得,找他陪,其实不是个太明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