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14天的军训结束了,校园生活步入正轨。
黎星川早就被校文艺部内定,不过还是走了个面试的过场。此外,他又加入了篮球队。大学生活忙得莫名其妙,分明没什么正事,每天却到处跑,到晚上拖着一身疲惫回宿舍。
除了部门活动,他时刻和季望澄结伴同行。
季望澄话少,两个人待在一起,一半时间都是沉默的,但丝毫不显得尴尬。
计算机系上的都是大课,小课不多,班级内部的关系自然比较一般。
黎星川在交友方面天生有技能点,很快和全班混了个脸熟,为数不多的女同学也喜欢跟他开玩笑;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季望澄完全离群的态度。
他不开口的时候,气质便格外冷漠,仿佛连轮廓都是冰刻出来的。
寻常的白炽灯光落到皮肤上,凝成一层霜,泛着白茫的冷雾。
这样的气场,让人很难心生主动接近的念头。
但季望澄长相如此优越,是注定要得到多一分关注的。
对季望澄好奇又不敢靠近的女生并不少,有一个小课就坐在他们前排,名叫潘家宜。
趁着下课季望澄离开座位的间隙,她偷偷向黎星川打听八卦。
潘家宜:“季望澄有女朋友吗?”
黎星川:“据我所知,没有。”
潘家宜:“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
黎星川:“我不知道啊,你直接问他吧。”
“我怎么好意思问,你帮我问问吧?”
黎星川学着她的语气,重复道:“我怎么好意思问!”
潘家宜猜测他可能是真的不知道,转移了话题:“哎,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从小就是邻居吗?一直上一个学校吗?”
这个问题,黎星川终于答得上来,刚想说话,季望澄回来了。
刚刚还问个没完的女生立刻不说话了,转回身,摆出一副十分文静的学霸样子。
在季望澄稍显困惑的目光中,黎星川忍住笑,用圆珠笔的尾端轻轻戳了下他的掌背。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
-
那年,黎星川上小学一年级。
黎淑惠和郑远的婚姻名存实亡,两人分居,作为倒插门女婿的郑远搬出去住,他自然而然跟了母亲。
无论是作为妻子还是母亲,黎淑惠都不合格。
她自小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并未因此长出一颗柔软的心,浑身上下都是吹毛求疵的公主脾气,一点点小事都会发火。
任何事情让她感到不爽,她就会找理由打骂儿子,其精神状态和某国电视剧里满口“西八”的疯女人别无二致。
在黎淑惠口中,黎星川是“那个姓郑的杂种”的后代,身怀劣等血统,做什么都错的,理所当然要接受母亲的“教育”。
她那时候已经开始沉迷钻研玄学。老祖宗传下来的易学文化,非但没能改变她扭曲的心理,反倒给了她更多巧立名目打击黎星川的灵感。
学校组织的春秋游,是孩子们最期待的日子。
不收费,但黎星川从没去过。
因为黎淑惠会提前一天打电话给班主任,抱歉地表示“儿子身体不适,春游去不了了”——这么一点人人都有的、唾手可得的快乐,她都不想让黎星川得到。
等他回到学校,听同学谈论昨天,只能茫然地听着,靠描述来想象一群人发生的趣事。
春游那天,傍晚时分,黎星川在街口碰到了从游乐园回来的同学。
“闪闪,你身体好点了吗?”
同学人很好,惦记他是个“病患”,给他带了小礼物。
那是一条小鱼,迷你体型,只有小拇指指头那么点大小。不知道具体品种,反正长不大。
小鱼装在一颗有水、有空气的密封球体中,圆球上别了链条,稍微挤压下就能卡进书包拉链。在包上挂一条小鱼的行为十分酷炫,颇受孩子们的喜爱。
黎星川对着这条橙红色的小鱼爱不释手,对着夕阳看了又看,心情雀跃。
可他知道,一旦被母亲发现,它是活不下来的。
儿子的隐私,对于黎淑惠而言形同虚设,他又很难把小鱼藏起来。
他想把小鱼送给别人。
明天告诉同学这件事,好好道歉,希望得到朋友的理解。
黎星川捧着小鱼走了好一段路,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脚步。
因为围栏小平台上放了一只剪开的塑料瓶,里面有水,底下是泡发了的彩色海绵宝宝,大概是路过这里的小孩子留下的。
再往屋内看,巨大的落地窗边,有一个小男孩。
那男孩皮肤极白,下巴尖,穿一身睡衣,安安静静站地在那里,望过来的一眼毫无情绪,如同抬头看见树叶那样寻常。
隔着小院和窗,他看起来很远很远。
黎星川愣了会儿。
他不认识这个人,不过附近两所小学都是今天春游,而对方在家穿着睡衣,大概是真的生病了,没能去成。
同病相怜感油然而生,黎星川费劲地打开包装,把小鱼倒进半瓶里。
“这个送给你。”他对男孩笑了笑。
对方没应答,唇角平直弧度都没变。
暮色攀附琥珀色的眼珠,眼底晕成淡淡金色,他像一个长相精致却没有丝毫生气的娃娃。
黎星川把瓶子转移到门边,确保屋主一开门就能看见,抬头看了眼门牌号,启程回家。
第二天放学,他故意路过这户人家,想看看小鱼有没有被收下。
很遗憾,并没有,透明塑料瓶还是放在门口。
位置却挪过了,瓶底垫高,不像是完全拒绝。
黎星川心生茫然,拿不准主意,又透过栏杆去找那男孩的影子。
这次,对方站在二楼阳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我可以来看它吗?”他再次试图交涉。
又失败了。
那人仿佛根本不会开口。
黎星川是个缺筋的小孩,钝感,擅长苦中作乐,也正因此没有被黎淑惠折磨到抑郁发疯。没回话就是没拒绝,他第二天又来了。
一整个礼拜,每天放学绕一段路,来这人家门口看一看小鱼,再迅速赶回家。
小鱼活得挺好,越是命如草芥的,就越是挣扎坚强。
又过几天,水瓶底的海绵宝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的彩色鹅卵石,水也重归清澈,看来是有人换过。
屋子里的男孩,还是没有跟黎星川说过一句话。
对方每次都远远地观察他,尽管见过几次,也并没生出与他接近的意思,像一只倨傲而谨慎的猫。
黎星川将对方引为精神好友,这个朋友有点冷,但他帮忙照顾了小鱼。
这天下了大雨。
下午两点开始的,毫无预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黎星川没带伞,那时候他还和黎淑惠两人生活在一起,当然也没人接他。
他惦记着自己的小鱼,不想求助班主任或者同学家长送自己回家,可外面又下着雨。
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同桌翻出了一包一次性雨衣,之前为了去游乐园玩激流勇进准备的,结果小学套票不包含激流勇进,莫名省下了,一直藏在课桌里。
黎星川眼睛亮了,他给小鱼起名叫噜噜,十分感激地说:“我替噜噜谢谢你!”
几块钱的一次性雨衣,连帽檐都没有,袖口也大到不合理,其实根本受不住雨水。
他一路小跑着,运动鞋踩开浅浅的水层,挑起的水珠擦着鞋沿炸开。
一路上,风裹挟着雨滴,往领口和袖口里钻,头发淋湿,皮肤冰冰凉凉的。
黎星川打了个喷嚏,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由于下雨,天暗得很快,街角的车灯割开雨幕,为他照亮了转角的方向。
门前有台阶,相较于庭院外墙,往内凹一截,在走到大门之前,黎星川无从判断瓶子和小鱼的情况。
他想好了,如果那男孩没有把瓶子收起来,他就把它带回家,在门口牛奶箱里藏一晚上,再趁着送奶工上门之前,把小鱼送回来。
雨势又变大了一点,在塑料雨衣上弹奏出“啪嗒啪嗒”的无规律乐章。
终于到了。
黎星川微微喘气,因惊讶瞪大眼睛。
原来向来紧闭的院门,目前居然处于半开的状态。
这扇门,第一次在他面前打开。
而那个总站在阳台上,浑身上下写着拒人千里的男孩,此刻正撑着一把木柄黑伞,垂眼看着脚边的小鱼。
儿童款的雨伞,伞面狭小。他微微倾斜伞柄,不偏不倚,防水布能把瓶口遮住,因此他的一侧肩头淋了点雨,湿意在柔滑的高级质料上很明显。
他抬眼望过来。
视线相接的瞬间,男孩往后退了一步,想缩回庭院内。
然而黎星川的动作比想法更快,他三两步冲上去,抬手卡住门边,将对方的关门动作扼杀在半道。
“谢谢你。”他认真道谢,“我叫黎星川——可以叫我闪闪。你的名字是?”
回应险些被雨声盖住。
“……季望澄。”
黎星川瞬间笑弯眼睛。
他当时正处换牙期,左虎牙处空荡荡的,于是迅速地收敛了笑容;他没设想过自己会见到季望澄,还能交换名字、成为朋友——他是这么认为的——因此什么都没准备。
仓皇地翻了一通口袋,才找到两粒糖。
两粒八宝糖。
他把糖塞给季望澄。
“你明天还会下来吗?”
季望澄攥着糖,嘴唇翕动,冷淡表情中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茫然。
良久,他收拢掌心,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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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伞借给我,但我还是因为淋雨挨了顿打,我妈差点把伞也折了。”
黎星川单手托着下巴,转着原子笔,慢慢回忆道,“还好那把伞质量到位,说起来你的伞是不是——”
他的音量慢慢降低。
在他回忆往事的几分钟内,季望澄只是安静倾听,垂着眼睛,唇线绷得平直,浓密睫毛在下眼睑投落一片雀羽似的浅灰色阴影,心事重重。
那是种很难用言语描述的复杂情绪,像是隔着热带水族馆的玻璃箱看一条漂亮的鱼,一边沉醉于它的美丽,一边又嫉妒它能自由自在的拥抱水域。
已经不是第一次。
每当黎星川谈起两人儿时的趣事,对方总是会露出这样一副表情,脊背挺得笔直。
之前他问过季望澄,是不是不喜欢谈论小时候的事,对方又极其自然地否认了。
黎星川实在想不到原因,有点纳闷,试探着询问:“……你忘记了吗?”
“没忘。”
季望澄收回视线,喉结微动,若无其事地答道,“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