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震荡的“快递小哥”,被季望澄叫来的人接走了,后面还跟着一辆像模像样的救护车。
这一出闹剧耽搁了他们大约二十分钟,哪怕是长着翅膀飞到学校也赶不上8点的早课了,于是决定趁第一节下课的课间混进去。
这样一来,时间就宽裕起来,黎星川坐在阳光长廊吃三明治,脑袋依然在反刍早上的小插曲。
从头到尾,都显得很怪异。
忽然出现的“快递小哥”,虽然季望澄说不认识这人,但对方显然认识他;之前这人在学校草坪的出现,也顿时显得刻意起来。
他为什么要往别人家的院子里放干辣椒?他图的是什么?
除了精神疾病,黎星川想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去解释这个人的行为。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除此之外,季望澄展现出的攻击性也令人不得不在意。
黎星川思索片刻,想:“也不稀奇,罗颂初中跟同学打架还把人鼻子打断了,小季又没在我面前打过人,这是第一回。谁没脾气,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由于社交圈小得可怜,季望澄从没和人闹红脸过。
而为了掩饰自己的异常之处,他拙劣模仿着同龄人,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让黎星川认定他脾气好得没边,没有丝毫暴力倾向。
黎星川他莫名觉得,类似的、乃至更严重的情况,以前发生过,所以他能够很快接受季望澄暴戾的另一面。
他思来想去,记不起来。
大概是有这么一天,他放学时在路上遇到一个小妹妹,背书包,戴一顶卡通印花帽子,应该是附近幼儿园的小孩子。
妹妹向他求助,说她迷路了,希望他能送自己回家。
黎星川从小就有保护弱小的情结,那时小学都没毕业,心思也单纯,立刻同意了。
他带着妹妹去……
后面的记忆混沌了起来。
屋子里有奇怪的味道……面包车……红色……视野里全是红色……季望澄……
由于太过模糊,像是一场梦。
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黎星川深吸一口气,用指节打圈缓解。
“不舒服吗?”季望澄问。
黎星川含糊道:“昨天睡得不好。”
季望澄:“是因为我吗?”
黎星川冷笑:“你说呢?”
季望澄:“对不起。”
黎星川:“你拉倒吧,天天光知道道歉,你是日本人吗?”
“我知道错了。”季望澄从善如流道,“我会改的。”
见他表情认真,黎星川来了点兴趣:“怎么改?”
季望澄:“下次我会睡在地板上。”
黎星川:“……”
黎星川:“真有下次我会把你的头打爆。”
-
超能中心玉城分基地,审讯室。
黎梦娇放下热咖啡,看向身边欲言又止的小玫。
“还是拒绝配合?”
小玫:“……是。”
黎梦娇“嗯”了一声,也不显得意外,吩咐道:“加点力度。”
有超能力加持,拷问手段五花八门。尤其在精神上,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审讯室里的狮鹫很快从嘴硬,变成一边哀嚎一边嘴硬。
“门都没有!不可能!”
“就凭你们?我死都不会配合的!”
一小时后,他没了说话的力气,嘴唇苍白,冷汗像是雨点一般嗒嗒地掉到地板上。
刘熙:“他在想‘怎么还没回到本体,难道能力真的失效了’?”
黎梦娇:“他本体在那里?”
刘熙:“现在还读不出来。”
于是,又是半小时过去,狮鹫的精神状态逐渐走向崩溃。
“我回不去了?!我真的回不去了!”
他牙齿咯咯发抖,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对着监控摄像头怒吼,“是黎星川干的……是黎星川干的……他是谁!!他是什么人!?你们用他来对付我?黎星川到底是谁?!”
黎梦娇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漫不经心地想:“没有人用他对付你,是你自投罗网。”
狮鹫和阿黄的情况差不多,灵魂被困在分.身中,无法回归本体。
两者的区别在于,阿黄的形态受黎星川认知影响,而狮鹫是主动推搡黎星川发生肢体接触,由此触发了更深层次的“无效化”,简单来说,自作孽。
他正处于精神能力者的重压下,尽管疯疯癫癫,依然不肯配合。这种状态,刘熙读出来的内容有效信息也很少。
黎梦娇掐着时间,应该还要几个小时就会受不了开口。
“黎星川……是谁……”狮鹫愤愤地说,“我知道了……他是你们的底牌……”
“他是秘密武器……他能夺走别人的超能力!……难怪,难怪……他也夺走了辣椒的一部分能力!”
“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
狮鹫露出一个弧度即大的笑容,神情近乎疯狂:“你们是不是以为,把我关起来,我就没办法了?……我回不去本体,就没人会发现这个秘密?”
黎梦娇眼神骤然警觉起来,眼睛一动不动地锁在他身上,敏锐注意到,狮鹫被铐住的双手,正在身后小幅度的晃动。
“……不好!”她说,“把门打开!”
立刻有人给她开了门,她一阵风似的跑过去,连人带椅地把狮鹫摁倒!
狮鹫手里并没有出现任危险物品,但右手指甲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深深地刻出几道血痕,痕迹歪歪扭扭,不知所云,似乎是某种加密的符号。
黎梦娇打断他的动作,符号没有写完,皮肤透出血迹。
刘熙问:“你想干什么。”
狮鹫冷冷道:“你们这么无所不能,猜不到吗?”
这瞬间,刘熙读到了他的想法。
分.身受过的伤,会反馈到本体身上,狮鹫想以自残的形式给同伙传递信息,他要告诉他们,黎星川有问题。
但他没刻完,刚刻下黎星川的首字母缩写,便被黎梦娇打断。
出门之后,刘熙如实将信息转告。
她稍显担心地问:“他已经被困在分.身里了,本体还会出现伤口吗?……应该不会吧?”
黎梦娇沉默半秒,坦诚地说:“不知道。”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以‘深渊’对季望澄的关注,发现黎星川的特殊之处,也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不可能容许这种凭意志逆转一切怪力乱神的超能力者存在。
组织内部都在忌惮黎星川,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天灾”级更高一层的超能力者。
好在,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不能意识到世界上其实存在超能力,不能发现他最好的朋友是怪物。
……但这么多年下来,他真的毫无所觉吗?
-
睡前,黎星川确认自己反锁好了房间门。
他毫不怀疑,如果不锁好,季望澄是真的能干出跑到他房间睡地板的事,这人相当言出必行,且在一切完全没有必要的领域恪守承诺。
十分钟后,门被敲响。
黎星川:“怎么啦?”
季望澄:“闪闪,开门。”
黎星川“哦”了一声,以为他找自己有事,趿拉着拖鞋,慢吞吞地走过去。
开门一看,季望澄抱着一只枕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说:“我要跟你一起睡。”
黎星川:“……”
他服气了,偷偷爬床行不通,直接骑脸输出,真不愧是季望澄。
“不可能。”黎星川冷酷地说,“我们现在一起睡,不合适。”
季望澄不能理解:“为什么?”
黎星川:“我们是什么关系?”
季望澄:“下个月会谈恋爱的朋友。”
黎星川:“………”——啊?
“朋友不可以一起睡吗?”季望澄辩解,“以前可以的。”
在狗屁不通的逻辑领域,显然没人能胜过他——于是黎星川决定把棋盘掀了。
黎星川:“可以,但是我就想一个人睡。”
季望澄:“我想跟你聊天。”
“我们很久没有躺一起聊天了。”
为了增加说服力,季望澄甚至开始假装难过,“你不同意,是不是要跟别人聊?我伤心了。”
他的演技还是那么遍地飘零,眉头假情假意地皱起来,语气平稳得像无风水面,完全听不出哪里伤心。
黎星川:“。”
又被小季拿捏了。
说实话,他也有些问题想问,白天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夜谈显然是最合适的。
“……好吧。”黎星川退让了,顺带威胁道,“你不要动手动脚,像以前一样,知道吗?”
这威胁其实没什么由来,因为季望澄在向他告白之后,也没做过任何越界的行为,无非是在卧室门口静坐示威,杀伤力约等于0。
“哦。”季望澄说。
他们躺到床上,一阵东拉西扯地闲谈。
黎星川:“今天早上那三明治挺好吃,明天也吃那个。”
季望澄:“好的。”
黎星川:“过两天文艺部活动摆摊,我下午场,你要来吗?”
季望澄:“来的。”
诸如此类一问一答的“闲谈”,占据他们聊天内容50%,连某鹅开发的问答机器人都比季望澄擅长聊天。
这段友谊能冒芽、成长、维系数十年,也可称之为一种奇迹。
“早上那个人,怎么样了?”黎星川问。
季望澄:“……还好,我会处理。”
黎星川:“你真的不认识他吗?以前从没有见过?”
季望澄没说话。
他翻了个身,睡衣摩擦被套,很轻的一声“哗”,这似乎就是他的回答。
意思挺明显的,季望澄不想骗他,但也不想告诉他。
黎星川略感心累。
“哎。”他说,“有时候,你也跟我说说你的事吧,比如家里的、学校里的……什么都行。你总不跟我讲,我怎么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呢?”
季望澄:“……那些都很无聊。”
黎星川:“无聊我也愿意听,你随便说两件——比如你们班长?”
季望澄:“我……”
他开了个头。
第一个音节结束后,足足十几秒钟,没蹦出来新的字。
黎星川并不意外,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想:“果然,又是这样。”
自从转学去首都之后,季望澄好像彻底失去了“分享欲”这一功能。
到现在,黎星川也对他的高中生活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他学校发生过什么奇葩的事,也不知道他就读于几班,同桌是什么样的人,班主任有什么被同学争相模仿的习惯动作。
别的朋友偶然间问起“你发小高中是全封闭吗?”,他给不出正面回复,只能打哈哈混过去。
每到这种时候,黎星川也会忍不住想:“我们是要疏远了吗?”
黎星川很难从他们生活日常的共通点中找到能畅聊的话题,每年夏天的见面,炒冷饭一样翻着过去的记忆再谈一次。
玉城主城区的形状,在地图上像一块圆饼干。这么多年下来,他们走过的地方已经能把这块饼干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点食之无味的残渣。
季望澄总说自己无趣,难道他不怕自己无趣吗?难道他就不会忐忑这段相隔一千公里的关系,一夜之间突然结束吗?
他就不会犹豫踌躇、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地害怕失去吗?
他也会的。
庸人自扰,他是千万庸人之一。
而在发现对方持有和他相同的忧虑时,黎星川甚至有一丝卑劣的窃喜。
黎星川打圆场:“好啦,好啦,不为难你了。”
他眼神锁在天花板的吊灯上,一动不动,脸上也没笑,声音却是轻松的,“等想到了再告诉我吧。”
“等想到了再告诉我”是专属他和季望澄的托辞,其性质,与“有空见”、“下次一起吃饭”一样,是客气的逃避。
黎星川用两人熟悉的方式粉饰太平,尽管早习惯了,依然不可避免感到失落。
他双手交叠放到脑后,就着月光数吊灯边上的水滴型装饰水晶,转移注意力。
房间再度陷入寂静。
窗外月光奔流如水,空气仿佛被它赋予海洋般的压强,镇在胸口上,喘不过气。
突然间,季望澄开口。
他说:“闪闪,我没办法告诉你。”
不存在的高中生活。
在休眠中度过的,空白的一年又一年。
他编不出合理且精彩的故事,也不想这么做。
此言一出,黎星川惊了,如梦初醒般转过头,追问:“为什么?”
“就是不可以。”季望澄说,“现在不行,以后不知道。”
黎星川瞎猜:“涉及保密条例?”
季望澄:“不是。”
黎星川:“你被人欺负了?”
季望澄:“没有。”
黎星川:“我知道了,你怕我羡慕嫉妒恨。”
季望澄:“……不是。”
黎星川:“那你说呗。”
季望澄安静片刻,仿佛在做心理准备。
半晌,他再度启唇,斩钉截铁道:“不像你想的那样。”
“很不好,特别差劲。”他好像解开了某种沉重的枷锁,索性破罐破摔地接着讲下去:“不能告诉你,因为你知道了,会和我绝交。”
黎星川:“……嗯?”
他很温和地反驳,“你又没说,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反感?”
“你已经反感了。”季望澄语气中带着一丝指责,“我跟小时候根本不一样,所以把照片涂掉,你不想我这样。”
黎星川一愣,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觉得你现在有什么不好……”
季望澄头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咄咄逼人继续说下去:“我脾气坏,不喜欢乱七八糟的东西接近你,谁都不行。也会打人,把人打进医院。”
他从没有进行过如此长篇大论的自我剖析,像是被压到极限的弹簧,触底反弹,一口气要把一天分量的话都说完。
“……我是混蛋、恶人、怪物、反派,有人怕我,可能因为我做过不能被原谅的事。而且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有错,不准备改。”
他用一切不堪的词汇形容自己,像是要把一道小心翼翼掩饰的伤口撕扯下来,向黎星川展示血淋淋的皮肉。
“闪闪。”他语气硬邦邦的,盖章定论,“等你知道之后,一定会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