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黎星川赶往和学姐约定的地点,距离学校不远的的一家咖啡店。
他答应之后,杭芸问他季望澄有没有兴趣参加,季望澄果断拒绝了。
黎星川试图劝说:“一起去嘛?就当去玩了。”
季望澄:“不行。”
屡试不爽的祈求手段第一次失败,黎星川大为惊奇,追着季望澄问不愿出镜的原因,对方沉默半天,硬邦邦地说了句“我不能抛头露面”。
黎星川:“?”
什么封建观念?难道觉得网红是“戏子”?
但转念一想,季望澄家里非常有钱,可能是害怕被绑架,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诸如此类的报道,他也在新闻里看过很多。
于是黎星川独自赴约。
等到了地方,他见到了熟人,欧若瑶。
欧若瑶明知故问:“你也是芸姐叫来的?”
黎星川:“对,你也?”
欧若瑶欣然道:“真巧啊。”
巧个鬼。
黎星川还和戴着嘴套的阿黄打了个招呼,这家店意外包容,允许携带宠物入内。
五分钟后,杭芸和学姐进门,身后跟着三个扛着相机的年轻男人。
学姐很漂亮,一双桃花眼,明艳妩媚的大美女长相。
“叫我小舟就行。”她莞尔一笑。
她的网名就叫“小舟同学”。
比起眼前的美女学姐,黎星川对相机更有兴趣。
他从前以为“长枪短炮”是个夸张的形容,亲眼一见,才发现这个词丝毫没有夸大,相机本身大约占据了整体的1/6长度,剩下的5/6全是镜头。
一圈又一圈地叠着,真怀疑它们会不会从中间断掉,一个镜头应该很贵吧?
黎星川偷偷观察相机镜头,女生们social,拉拉扯扯地喊彼此姐妹。
十分钟后,小舟学姐给他们讲今天要拍的剧情。
她的短视频风格就是浮夸、出人意料、沙雕搞笑,一群美女和帅哥拍一堆博人眼球的有病短片,每个短片在1分钟左右,很贴合平台“短平快”的调性。
黎星川翻开学姐给的剧本。
这一系列,每一集都是海王女主和不同的帅哥互动。
他的台词一共有三句“hi美女”、“我愿意”、“不!你不要走!”,从台词来看很正常,剧本前半页也很正常,大概就是他和海王女主从心动到被抛弃,被抛弃后黑化了……
他有一个隐藏身份,是一条小时候被女主救过的白海豚,为了见到女主苦苦修炼出人形。
黎星川:“白海豚这一段怎么完成?要去海边实拍吗?”
小舟:“随便外包给一个学动画的大学生做就行,美术生很便宜的。”
黎星川:“。”
好真实。
接下来,风雨大作(特效),白海豚会彻底黑化,进行变异……
第一页剧本到这结束。
黎星川想,大概是变异成巨齿鲨之类的吧,海豚超进化,然后作为人形的他换上一身黑色的服装,象征着“此人已黑化”。
他翻到第二页——
【海豚变异成蝌蚪。】
黎星川:“???”
啊?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接着往下看。
【因为蝌蚪能变态发育为青蛙】
【他熟读人间童话,并从中获得灵感,立志要仿照青蛙王子变人的故事,打败那些坏男人,夺回小舟的心!】
黎星川:“…………”
啊?
他彻底愣住了,原地灵魂出窍,足足缓了三秒钟。
小舟:“怎么样?”
黎星川实话实说:“挺,惊喜的。”
小舟坦荡道:“是啊,必须得出人意料,意外就对了!”
黎星川又把剧本看了一遍,指着其中一行,犹豫地开口:“这个……可以改一下吗?”
——【脸颊吻,轻佻地亲一下】
小舟摆摆手:“别担心,是借位的,我亲自己大拇指,不会亲到你,不用担心自己清白有损哈。你是不是有女朋友?我可以跟你女朋友解释。”
黎星川:“。”
他还是有点别扭。
同时,他也知道,只不过是借位,女生都不介意,他收了酬金出演还要指指点点,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正当黎星川左右为难的时候,欧若瑶听到两人对话。
她出演的是一个只有三秒镜头的路人配角,只要做出震惊表情维持三秒即可,连剧本都没看过,听完,有些好奇地翻看起来。
她一眼看到了【脸颊吻】。
欧若瑶:“…………”
!!!!
世界毁灭!天崩地裂!末日降临!中子灭杀!……
欧若瑶单手把剧本拍到桌上,睁眼说瞎话:“黎星川,可以帮我借个充电宝吗?我手机自动关机了,谢谢哦。”
黎星川:“哦。”
他起身,去点餐台扫充电宝。
欧若瑶趁机靠近小舟,盯着她的眼睛,默念着“爱上我”,做作地笑了下:“学姐~”
小舟一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欧若瑶:“剧本有一段我觉得可以稍微润色下……”
等黎星川拿着充电宝回来,学姐和欧若瑶亲密地挽着胳膊,另一只手拿水笔,修改剧本。
【脸颊吻】被改成了【用指尖挑下巴,眼神调戏】。
小舟:“接下来按照这个拍吧。”
黎星川:“!”
他惊喜万分,一个转身的事,难题就解决了,像是走在路上忽然捡到钱似的。
接着,他看见小舟学姐亲昵地拍了拍欧若瑶的手背,笑吟吟道:“别误会,我和合作嘉宾都只是朋友哦,也不是每个剧本都有肢体接触的……”
欧若瑶硬着头皮微笑,接过黎星川递来的充电宝,发现他看着她们两人,正一脸若有所思。
那种若有所思,逐渐变成了恍然大悟,恍然大悟转为暗中鼓励。
显然,他对她的女同人设深信不疑。
欧若瑶:“…………”
你以为这都是为了谁啊!!
接着开始化妆、拍摄。
黎星川又一次体验了化妆刷怼脸,香喷喷的膏状粉状液体往脸上抹,杭芸和欧若瑶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要给他化一个什么样的妆;完成之后,他在一众“好帅哦”的诚恳夸奖中,看不出妆前妆后的任何区别。
以女主角为中心的视频,个人戏留着明天去外市某景点,要男配参演的部分并不多。
黎星川第一次体验被多方位镜头怼脸,一开始很僵硬,后来渐入佳境,顺利起来……另一个原因是拍这种浮夸短视频也不需要演技,放开手脚表现就是了。
折腾到四五点,拍摄结束。
小舟说:“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带你们去吃个饭吧。”
言下之意,她请客。
一行人来到附近小有名气的川菜馆。
小舟给他们讲自己做自媒体的经验,从一开始运营公众号,到后面的美妆博主,再到现在做短视频。
她存了一笔钱,计划毕业两年内开一家自己的MCN机构。
“瑶瑶,黎星川,你们的外形很优秀。”小舟说,“有考虑过运营自己的自媒体账号吗?我可以带你们。”
这就是她通过杭芸联系两人的目的所在了,给大额红包、拍视频、请吃饭,都是为了挖人。
黎星川听着听着,羡慕之意涌上心头。
学姐大四,已经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取得一定的成就,并规划好了以后的方向。
可他今年十八岁,空有一个漂亮的本科学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糟糕的家庭让他做决定瞻前顾后,他一直想养一只猫,又觉得目前的自己承担不起照顾宠物一生的责任;他看不见未来,连猫都不敢养,自然也不敢向某个人承诺什么。
黎星川:“我镜头表现很僵硬,可能不太适合,我再想想吧。”
欧若瑶:“谢谢学姐,我再考虑下。”
两人婉拒,学姐也没有表现出失望,说这事也不急,有兴趣可以随时找她。
她的话并没有让黎星川萌生出做短视频的兴趣,却让他认真思考起未来。
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想吃想玩想变成天上的云,“未来”真是个沉重的话题,思考再多也难有结果,徒增忧虑。
黎星川边想边悄悄叹气。
他表现出低落,躲在餐桌地面里的黑影们就忍不住了。
一大团心急如焚的黑色黏糊糊,前赴后继地扑向他的小腿,仿佛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恰好弯腰捡筷子的欧若瑶:“…………”
为什么地上有一滩黑泥?这是什么级别的跟踪狂?
-
黎星川下了地铁。
再走十五分钟,就能到家。
天色渐渐沉了,路灯还没亮起来,他穿梭在半明不昧的昏暗中,心思跟着呼吸一起浮沉。
他猜不透别人的百转千回,对自己的异常却无法视而不见。
到这个年纪,很多情愫不能以一句“现在学习要紧”简单带过了。以前能糊弄过去的,现在被抚平摊开,要他给空白填上答案。
黎星川隐约知道怎么回答。
可是那然后呢?
男人和女人的婚姻有一张证件作保,照样闹得面目全非,他们联手谋杀了曾经的爱,彻底分开的那天她咒骂男人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后来,时间还证明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后代,能完全摆脱他的影响吗?——黎星川对自己没有信心。
傍晚的风夹了点炊烟味,平实而熨帖,将他的烦躁稍微卷走一些。
穿过红绿灯,走完人行天桥,前面路口左转,就到家了。
他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
“——闪闪。”
黎星川一怔。
好像听到了季望澄的声音,杂糅在傍晚车流的鸣笛中。
他顿了顿,还是回过头。
确实是季望澄。
“闪闪。”季望澄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头顶灯应声照亮,光线浇在他浅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冷淡而清澈的质感。
沿着他的背影一路往后,路灯接连亮起,撑起一片清晰的视野。
他手里提着一杯印着“快乐柠檬”四字的杯装塑料袋,稍微提了点高度,对黎星川展示。
黎星川惊了:“这家店还开着吗?”
季望澄:“嗯。”
黎星川三两步走过去,接过袋子,里面是一杯柠檬菠萝冻。
以前奶茶均价4块钱的时候,这家店一杯就要十来块,对他来说是难得的奢侈,后来也像MP4、翻盖手机一样,逐渐从视线中消失,它们不会说话,退场时没有告别。
“啪。”
吸管扎穿塑封。
“你怎么突然想到买这个。”他说。
季望澄说:“心里烦要喝冰饮料。”
这是黎星川以前为了喝冰汽水编造的歪理。
黎星川问:“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烦?”
季望澄心虚,没有正面回答,转移话题道:“我买了一个鱼缸。”
黎星川:“不会是剪了一半的塑料瓶吧?”
季望澄难得笑了,很浅的气音:“不是。”
两人并肩往前走,黎星川自然而然地开始期待鱼缸的模样,方才那种烦闷,仿佛因为一口冰饮流入喉管,就这么被冻结起来。
他尝到熟悉的味道,回忆排山倒海般袭来。
旧奶茶店用的都是手拉式封口机,往下拉,“咔嗒”一声,印花常常封歪,透明边占了1/3的杯口。
快乐柠檬用自动封口机,放进去自动封,稳稳当当,一点都不会歪。黎星川第一次见到那么新鲜的东西,垫着脚在队伍中张望。季望澄看了眼前面带孩子的父亲,问他“要不要坐到我肩膀上?”,被他回怼。
那天热得受不了,买了一顶白色棒球帽遮阳。
后来白色帽子用久了发黄,奶茶店倒闭,手拉式封口机绝迹。
很多事,比他预想的还要更早发生。
3年前的夏天,中考出成绩后不久,季望澄打电话给他,说明天回来。
黎星川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机场。航班因为天气延误,晚点三四个小时,他没吃早餐,在机场大厅饿得发晕,中央空调又吹得人浑身发冷。
他有很多话要说,他要告诉季望澄自己中考靠得很好,稳上玉城一中实验班,以后他们说不定可以读一个大学;去年夏天种的西瓜苗枯萎了,没能长出西瓜来;机场空调很冷,如果教室能有那么凉就好了……
可等真正见到对方的时候,这些想法被一键清空。
黎星川站在原地,佯装镇定地朝他晃了晃手,仿佛昨晚那个兴奋到无法入睡的人不是自己一样,他隐约明白似乎不能表现得过于热烈,要更从容自持一些。
于是他们很正常地寒暄,滚烫的念头融化在冰饮料里,被酸酸甜甜的味道覆盖;假如有想不清楚的烦恼,都怪夏天让人心烦意乱,与那个人无关。谎言说一百遍成真,再说一百次骗过自己。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六月潮热,黎星川打车回家。
车载电台主播轻声慢语地问,第一次陪你做某件事的人,现在还在你身边吗?
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轻声叹息,头转向窗外。黎星川也听到了,没什么特别反应,甚至挺开心,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大约是这么回事。
他没头没尾地高兴,因为他知道,那个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黎星川又吸了一口柠檬菠萝冻,自以为隐蔽地转头看季望澄一眼,却不想对方比他预想中更加敏锐,几乎是瞬间就回望过来。
四周骤然安静,又有种无法形容的喧闹。
像是撒了一把跳跳糖,噼里啪啦的在耳边炸响,炸得人不得安宁,血液流动加快,再一次染红耳廓。
黎星川被自己的心跳声吵得坐立难安。
他有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拒绝季望澄:同性恋前途未卜,朋友变情人很难回到过去,家庭的反对,关于未来的规划不重合,性格不合适,比起恋爱关系更想做朋友……只要他愿意,信手拈来。
什么样的借口都能成为理由,理由太多,一个接一个。
唯独没有“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