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卷

为了让我好好调养,为了让我平复心情,刘聪没有进房,歇在别处。

就这样,平淡地过了三四日,我仍然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

这日午时,我刚用完午膳,他忽然回来,形色匆匆。临走前,他走过来,默默地看我半晌,道:“容儿,我有要事在身,也许今夜不回来,你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你安心等我回来。”

我木然地点头,心中狂喜,却装作面不改色。

刘聪情不自禁地靠近我,轻轻抬我的脸,吻我的唇,尔后,匆忙离去。

我望着那抹高挺、健壮的背影慢慢消失,没想到,这次见面,这次谈话,这轻轻的一吻,竟然别具深意。

这夜,他果真没有回来。秋月打听过,说最近国中政务繁忙,出了一些事。他是汉王刘渊第四子,自然有很多政务等着他处理。

天蒙蒙亮,我女扮男装,拎着包袱,从马厩牵了一匹马从别苑的偏门离开,没有人发现。

我骑马离开离石,奔向原野,奔向洛阳,风驰电掣。

也许是刘聪下令,别苑的守衞不再严密看着我;没有追兵追来,也许是刘聪忙于政务,没有回别苑,这才没有追我;也许是别的原因,反正我逃出了他的魔爪。

能够顺利逃出来,是我筹谋的结果。

张氏和呼延氏的到来,正中我下怀。我故意激怒张氏,让她惩罚我,以此作为声讨、控诉刘聪、与他吵架的理由;上天竟然给我一个绝妙的机会,让我有了身孕,更让我在张氏的惩罚中滑胎,我抓住了这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刻意拖延时辰,让他亲眼目睹我所受的折辱与悲痛。

接下来的丧子之痛、悲愤难平、郁气攻心,就顺理成章了。

假若他没有外出办事,我也会寻找良机逃走,只不过可能不会这么顺利。

腹中孩儿滑掉了也好,不然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刘聪的孩子。

虽然悲痛,但也不至于那么痛彻心扉。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离开离石的时候,整个并州正闹饥荒,离石也受到影响,之后,汉王刘渊下令,迁都黎亭。

回洛阳的半途,我遇到了孙皓和碧浅。

碧浅喜极而泣,抱着我道:“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孙皓的眼眸也湿了,哭笑交织,“容儿,回来了就好。”

那时,七月,碧浅被打晕,我被刘聪救走,而表哥被立节将军周权邀去府中。周权被碧涵收买,软禁表哥两日两夜才放他出来。表哥赶到金墉城,知道我失踪了以后,立即派人去找,可是,那时候我已经被迫和刘聪离开了洛阳。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是巧合,也是人为。

碧浅见我面色苍白,有些疑惑,“皇后,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去了这么久?”

“没事,回去再说吧。”我苦笑。

“碧浅,先回洛阳吧。”孙皓抱我上马,了然地笑了笑。

“表哥,谢谢你。”

回到洛阳,我才知道,表哥遍寻金墉城和洛阳也找不到我,就进宫向贵人碧涵兴师问罪,向她要人。她听闻我失踪了,猜到有人救了我,恨得咬牙切齿。

碧涵,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会和你算清楚。

而那个被我囚禁在金墉城的陈永,早在我离开洛阳不久就逃跑了。

刘曜应该早就知道我失踪的消息,是否来过洛阳?是否还会再来?

心中惴惴,我期盼他和刘聪都不要来,也担心司马颖,不知道他能否在诸军混战中取胜。

我让表哥留意诸军消息,九月,孙皓说,河间王司马颙为了抵挡东海王司马越大军,表司马颖为镇军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给兵千人,镇邺城。

如此,晋廷内乱,陷入了混战的局面,司马颙、张方大军,司马颖大军,司马越大军,范阳王司马虓大军,诸军混战,以司马衷为帝的晋廷实则已经名存实亡。

司马越与司马颙,谁胜谁负,谁能夺得大权,现在还无法下论断。

相信碧涵知道我回到金墉城了,但是她没有来折磨我,也许是因为我事事小心的缘故,也许是表哥的守护令她不敢轻举妄动。总之,她在洛阳宫城,我在金墉城,井水不犯河水。

十月,司马衷下诏,令成都王为援军,据守河桥保衞洛阳。

十一月,立节将军周权诈称被檄,自称平西将军,复庶人羊氏皇后位。

这是我、孙皓和周权合谋的结果。

我让孙皓密见周权,对他许之以利,假若他有胆量诈称、复我后位,便可以以羊皇后的名义加官自封。虽然早先他和碧涵有勾连,但是碧涵无法给他更高的权位,只有我才有资格给他。

因此,我料定,他会按照我的意思做。

回到洛阳宫城,我恢复了大晋皇后的装束与凤仪,摆出了排场。

云气殿没有动静,好像一潭死水,但我知道,碧涵必定是伺机而动。

三日后,我刚吃过早膳,她就带着一批侍衞风风火火地来到昭阳殿,阵仗很大。

我站在殿门前,她走到门槛前止步,与我隔着一道门槛。

冬寒已至,她内穿藕粉厚袍,外披鹤氅,珠翠钗钿缀满了倾髻,再加上殷红的唇色,更显得雍容华贵,逼人的眼。相形之下,我则是形容粗陋、暗淡无光。

“见过皇后。”碧涵微微屈身,算是下礼。

“贵人免礼。”我知道她步履匆匆的缘由,却没有点破。

她挥退身后的宫人与侍衞,所有人都后退十步,只剩下春雪陪着。她的眼底眉梢盈满了焦急与忧色,“恳请皇后怜悯稚儿无辜,放了翾儿,碧涵感激不尽。”

我疑惑地问:“贵人何出此言?”

碧涵凄楚地看我,一双妙目水盈盈的,“今日一早,宫人发现翾儿不见了,碧涵命人寻找多时,找遍了整个云气殿,甚至整个宫城,都没有翾儿的踪影。”

“哦?有这回事?”我更惊讶了,“此事非同小可,再多派些人找找,就算把宫城翻过来也找到翾儿。”

“整个宫城都找遍了,只有昭阳殿还没找。”她眉眼凝结,担忧的神情楚楚动人。

“贵人意思是,翾儿可能在昭阳殿?”我震惊道,“你以为我把翾儿藏在昭阳殿?”

“翾儿还不到四岁,受不住这寒天,一不小心就病了,还请皇后高抬贵手,饶过翾儿。”碧涵恳求道,那模样好像快哭了。

我道:“贵人,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我真的没有藏着翾儿。你我虽然水火不容,可是我何必和一个孩子过不去?再者,我也养过翾儿,她那么可爱,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害她?”

她缓缓跪地,泪珠盈眶,“碧涵恳求皇后饶过翾儿……皇后母仪天下,慈悲心肠,只要皇后饶过翾儿,把她还给碧涵,碧涵心甘情愿为皇后效劳。”

我冷冷地俯视她,心中的恨意越来越强烈,如火焚心。

碧涵再次哀求,“碧涵心甘情愿为皇后效劳,皇后有何吩咐,碧涵一定照办。”

我凝视她良久,终于道:“既然如此,贵人就为我洗衣、沏茶、烧水做饭吧。”

她叩首道:“谢皇后。”

碧涵怎么折磨我、**我的,我一定会加倍讨回来!

我让孙皓设法在天亮之前偷偷抱走司马翾,将小姑娘抱到宫外稳妥的地方藏着;只要司马翾在我的手中,碧涵就不敢轻举妄动,就会任我使唤。

她为我洗衣、沏茶、烧水做饭,就像我那时被她折磨的那样,我一不如意,就呼喝叱责,不是打骂,就是折辱,也让她尝尝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此时正是冬寒时节,她的手被冻得红肿起来,气色也越来越差。

四日后,我不让她做这些粗活了,随便编排了一个错处,罚她跪在外面的地上,跪到第二日天亮。黄昏时,天降大雪,寒气逼人,她仍然跪着,只求我不让她的女儿受冻挨饿。

她的身上落满了鹅毛般的雪花,僵硬得如同一个堆积的雪人。

我远远地望着她受虐,心中虽然不是滋味,但也没有心软。

次日早上,碧浅说,碧涵晕倒在雪地,全身冻僵了,只剩下一口气。

两日后,她的风寒症好了一点,又到昭阳殿,匍匐在地,“恳请皇后告知翾儿是否安好?是否穿得暖、吃得饱?”

“贵人放心,翾儿好得很。”我端着茶盏,浅抿一口热茶,“就是有点想念娘亲,整日找娘亲。”

“皇后有何吩咐,碧涵定当办得妥妥当当。”碧涵虔诚道。

“既然你自己有所要求,我就成全你。”我看向碧浅,“碧浅,安排贵人去浣衣。”

“是,皇后。”碧浅应道。

“谢皇后恩典。”碧涵叩谢道。

这天寒地冻的冬季,双手浸在冰水中浣衣,痛楚可想而知。让她去浣衣,到底是我心软,狠不下杀手。

夜里,碧浅道:“皇后这么做,会不会太便宜贵人了?皇后想想,贵人好几次置您于死地啊。”

我浅浅一笑,“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不如把她交给你。”

铜镜中的碧浅慌张地推辞,“这怎么可以?”

我道:“没事,放胆去做吧。”

因为,她的清白被碧涵毁了,她受了这么大的侮辱,都是拜她的昔日姐妹所赐,我就让她处置碧涵,出这口恶气。

三日后,碧浅向我禀报,碧涵任劳任怨地浣衣,双手红肿得可怕,还染了外寒,咳嗽低热,病怏怏的。她还说,她让人在碧涵的膳食中下了春|药,那夜,没有男子解救,碧涵被折磨了一整夜,看起来挺惨的。

“碧浅,总是沉湎于过去的伤痛,这日子会很累,没有日光,没有温暖,你觉得呢?”我握着她的手,“往前走,往前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明媚,是不是?”

“奴婢明白,奴婢会记住皇后的教诲。”碧浅抿唇微笑。

我这么告诫别人,可自己做到了吗?

不几日,我以大晋皇后的名义下诏,贵人行止不端,惑乱宫闱,废贵人为庶人,宣平公主由皇后羊氏教养。

我不能让碧涵翻身再起,而且,只要我捏住她的致命要害——司马翾,她就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事,就在我下诏废贵人的次日,孙皓匆匆进宫,告诉我,洛阳令何乔带兵包围了平西将军周权的府邸,杀了周权。

就在这日,何乔下诏,废皇后羊氏为庶人,命其迁去金墉城。

没想到,区区洛阳令,竟然胆敢下廢后令,把我呼来喝去,这大晋,这世道,真的乱了。

我不是母仪天下的国母,和司马衷一样,威严扫地,身不由己,只是一个被人操控、利用的玩偶。这是永康元年我被册立为大晋皇后之后,第四次被立,第四次被废。

谁给他的雄心豹子胆?

表哥道:“如今这世道,群雄并起,能者居之,只要手握兵马就是天王老子。何乔胆敢这么做,是不满周权在洛阳作威作福、横行无忌,是利欲熏心。”

“我总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容儿,你以为……”他也猜到了什么,何乔有胆量下廢后令,不单单是利欲熏心。

“他一向与碧涵有勾连,会不会他被碧涵利用了?”我寻思道,“或者是他听命于司马颙,才胆敢下廢后令?”

“也有可能。”孙皓深以为然地点头,“无论如何,我会藏好宣平公主,只要我们手中有小公主,碧涵就不敢乱来。容儿,何乔废你为庶人,让你搬去金墉城,你有何打算?”

“我打算会会何乔。”

“为什么?”

我望着殿外的鹅毛大雪,缓缓笑起来。

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令我移驾。

次日午时,何乔果然带着兵马来到昭阳殿,那阵仗,仿佛他是手握强兵的大将军。

我站在殿阶上,他在众下属的簇拥下迈步而来,威风凛凛。他站定在我面前,腰背挺得直直的,“本官也想给皇后下礼,不过本官昨夜接到从长安快马送来的密诏。陛下命本官来昭阳殿宣旨廢后,请羊庶人迁出昭阳殿,暂住金墉城。”

孙皓冷沉道:“还请何大人出示密诏。”

何乔笑道:“难道杨将军不信?”

“廢后非同小可,陛下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廢后。何大人若无廢后诏书便是矫诏,皇后完全可以治你死罪,满门抄斩。”孙皓寸步不让。

“既然杨将军执意本官出示密诏,本官就让你死心。”何乔奸诈地笑。

他从部属手中接过一卷黄绫,展开来,孙皓凑上去看,面色大变。

我早已猜到,何乔必定会做足功夫,否则他如何令我去金墉城?

这卷密诏,可能是司马颙下的,也可能是何乔伪造的。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能暂时认命。

何乔阴沉道:“羊庶人还是尽早去金墉城,对了,据闻宣平公主失踪多日,羊庶人是否知道小公主的下落?”

“小公主失踪一事,我也听闻了,我深居昭阳殿,怎么会知道小公主的下落?劳烦大人为陛下寻回小公主罢。”我微扯唇角。

“本官听闻,前贵人与你有点过节,小公主失踪,似乎与你有关。还请庶人交出小公主,否则,如果小公主有何不测,庶人难辞其咎。”何乔道。

“何大人,小公主失踪怎么会和她有关?”孙皓怒道,“何大人这么说,是否有真凭实据?”

“虽无真凭实据,但心知肚明,假如羊庶人决意不交出小公主,别怪本官不留情面。”何乔道。

“你想怎么样?”孙皓眉宇沉肃,杀气迫出,“虽然皇后被废,但也不是你想杀就杀。只有陛下才能治罪,难道何大人想越俎代庖?”

“本官并无此意。”何乔阴险一笑,“请羊庶人速速前往金墉城。”

我冷眼看他,“何大人,今日你所做的一切,我铭记在心,你最好寻求多方庇佑,否则,有朝一日,我复为皇后,你有何下场,无须我言明吧。”

何乔深深地笑,“好气魄,那就要看羊庶人能否等到复立皇后的诏书。”

我笑,“拭目以待。”

此次被废,果然与碧涵有关。

然而,她没有追来金墉城逼我交出宣平公主,也许是她想找到女儿后再找我算账。再者,她也知道孙皓会尽全力保护我,就算她想下杀手也讨不到多少便宜。

我叮嘱表哥,一定不能让碧涵找到司马翾。

很快,我就知道,她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她知道,有人不会放过我。

表哥说,河间王司马颙担心我再次被奸人利用,更担心我被东海王司马越操控,对他不利,就决定赐死我,以绝后患。

司马颙连续下了几道诏书到留台,污蔑我与乱臣贼子谋逆,命留守洛阳的官员杀我。几位官员就是不奉命行事,还冒死上奏为我求情,赦免我。

“容儿,河间王不会放过你,还是尽快离开洛阳吧。”孙皓忧心忡忡道。

“河间王矫诏杀我,有你在我身边,我不怕。再者,不是有几个官员为我求情吗?”

我不想离开洛阳,我要等司马颖重握权势、东山再起,回来找我。

司马颙派来赐死我的尚书叫做田淑,他手持毒药,几个官员百般阻止,也阻止不了他来金墉城的步伐。田淑直闯我的寝殿,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地俯视众人。

他喝道:“羊庶人下跪接旨。”

我不得不屈身,却没有下跪,我知道这不是司马衷的诏令,是司马颙矫诏。

尚书田淑老调重弹,污蔑我谋逆,多次被奸人利用等等,赐我一死,以谢天下。

“廢后是陛下的妻子,陛下怎么会赐死廢后?这诏书是假的,不是陛下的谕旨。”孙皓愤愤道。

“本官从长安来,这诏书自然是陛下所下,千真万确。”田淑道,“本官要执行陛下旨意,所有闲杂人等退开!”

司隶校尉刘暾不卑不亢地喝道:“田大人,为虎作伥,必遭天谴。”

孙皓怒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等绝不会让你枉杀无辜!”

田淑气得发抖,怒指着我们,“你们……你们都反了……来人,来人……”

孙皓横刀在前,杀气凛凛,“河间王矫诏,陛下不知情,我等誓死保护廢后!田大人若要毒杀廢后,就先问问我这把宝刀!”

银光寒芒映上田淑的眉睫,他眉心一跳,吓得面色惨白,“你们……好,好,本官一定会参你们一本。”

“田大人,还不回去复命?”刘暾讥讽道。

“还不滚?”宝刀刺出,刀锋凛冽,孙皓怒指田淑。

田淑一惊,吓得连连后退,跌在地上,尔后赶紧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了。

我冷冷一笑,权当看一场无稽的戏。

此后,河间王司马颙再也没有下诏、派人来杀我。

找遍了金墉城,还是没有青衣的踪迹,我禁不住想,他真的死了?

整个十一月,没有战事。

表哥安排在金墉城保护我的守衞,阻止不了刘曜,他总有法子闯入金墉城。

十二月初,我在花廊赏雪,纷纷扬扬的白雪飞落天庭,以绝美的舞姿、洁白的身躯飘落人间,为这个脏污的世间妆点,掩盖那触目的肮脏与丑陋。

碧浅回去取伞还没回来,忽然,我感觉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猛地转身——

我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在这个瞬间,他的狠击让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看见一堆哔啵燃烧的篝火,篝火上烧着一口小锅,锅中的水噗噗地冒着热气。

这是一间简陋的农屋,我坐在一张毛茸茸的虎皮上,外面风雪簌簌,呜咽之声不绝如缕。

有人推门进来,我抬头看去,艳红的火光照亮了他黝黑的脸膛与轻微的微笑。

刘曜。

他掸去鹤氅上的雪花,手上拎着一只白|嫩的鸡。他端下那口小锅,将嫩鸡架在火上烤,接着连我和虎皮抱起,移到篝火边,“靠近一点就不冷了。”

我默然不语,他也不说话,坐在我身旁,翻烤着鸡。

忽然想起,那年,刘聪与我在竹屋烤鸡翅膀,而今日,刘曜与我在这风雪漫天的日子烤鸡。

刘聪应该已经知道我回到了洛阳,他没有来,我松了一口气,想着他应该是被政务缠住了。

刘聪,刘曜,一个是汉王刘渊第四子,一个是汉国将军,这两人必定相识。

他们交情如何?在离石的那夜,找刘聪去面见汉王的男子,是刘曜吗?

应该问问吗?

我不敢问,也不想问,因为,就算我知道他们交情非浅,那又如何?我能改变什么?

只是,他不是忙于为汉国开疆拓土、为自己建功立业吗?怎么突然来洛阳了?

“容儿,为什么囚禁陈永?”刘曜语声平静,没有火气。

“我不喜欢被人监视,就让表哥把陈永关起来,还让表哥模仿陈永的笔迹飞鸽传书给你。”我早就猜到,陈永一定会把我囚禁他这件事告诉刘曜。

“陈永说,你被人劫走,直到九月才回金墉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劫了你?”他转过脸看我,眼眸深邃如渊。

“是我一个故交,他把我劫到长安。”我装作无辜地看他,“不要再提那件事了,好不好?”

“你没事就好。”刘曜翻了一下烤鸡,“陈永仍然会在洛阳暗中保护你。”

“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不想被人监视。”我坚持道,倔强地看他。

他剑眉微挑,“那你想怎样?”

我道:“不如这样吧,陈永可以留在洛阳,但不能监视我。假如我有危险,我会派人通知他,他可以立即来救我。”

刘曜不赞同,“你身陷险境,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陈永来不及救你呢?”

我别开脸,不乐意道:“我表哥会保护我呀,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把陈永召回去。”

他没有搭腔,屋中只有柴火的哔啵声。他专注地翻烤嫩鸡,焦香味扑鼻而来,惹得我食指大动。鸡烤熟了,他撕了鸡腿递给我,“尝尝,小心烫着。”

我闻了闻焦香味,轻轻地咬了一口,齿颊留香,真好吃。

他默默地吃,我也不出声,就这么安静地吃完整只烤鸡。

我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擦嘴,然后递给他,他擦了嘴之后就把锦帕收在怀里,我愕然道:“还给我。”

“你送给我的,我当然收着了。”刘曜无赖道。

“我什么时候送给你了?我只是给你擦嘴。”

“我不管,是你递给我的,我就当你送给我了。”

我斜睨他一眼,他坐过来,从身后搂着我,“我让陈永找个地方落脚,远远地保护你,你有危险就立即派人找他,如果有事就吩咐他去办。”

我点头,想挣开,却又担心激怒他,就在这样的温存时刻,心中惴惴。

他又道:“你有个侍女,叫做碧浅吧。”见我点头,他笑起来,“陈永是个硬汉子,骁勇善战,从来不为任何女子动心,他竟然喜欢碧浅。”

“他喜欢碧浅?”我太惊讶了。

“是啊,上次我们在一起,他们二人在一起,孤男寡女,就对上眼了。”刘曜愉悦地笑,“后来陈永被你囚在金墉城,碧浅送膳食给他,他们时常见面,陈永就沉醉在温柔乡了。”

“是陈永告诉你的?”

“嗯,起初碧浅很怕陈永,陈永一靠近她,她就尖叫,很抗拒,后来就慢慢好了。”

我明白,陈永的靠近,让碧浅想起了那痛楚的回忆……可是,我记得碧浅无意间说过,她已经有意中人了,而且很明确地说,意中人不是陈永。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碧浅没有告诉我这件事,陈永亲口对你说,碧浅喜欢他?”

他郑重地点头,“你反对他们在一起?”

我解释道:“不是,我只是……没想到,对了,你不是为汉国征战吗?怎么有空来洛阳?”

刘曜的眸色渐渐暗沉,眸光低垂,“我想你。”

他抬起我的脸,凉凉的唇落在我的眉心,轻轻地吻,徐徐往下,落在唇瓣上。

顷刻间,他收紧双臂,扣住我的后脑,迷乱地吻我,唇齿交缠,鼻息粗重,热气喷洒。

我想推开他,却又觉得,不能令他起疑,既然我提出三年之约,就表示我已接受他,此时如果推拒得太明显,会让他有所怀疑,说不定会激怒他。

漫长、炽热的湿吻,我忍耐着、克制着,他得到满足之后松开我,脸孔漾着如风的笑意。

“随我走,好不好?”刘曜的左掌捧着我的脸,动情道,“分别数月,有如数年,这相思之苦,你知道多熬人吗?”

“我明白,可是我不想改变初衷。”我抚触他那飞拔入云的白眉,戏言道,“三年之期是我提出的,我会守诺。我嫁给你的那日,你不能太窝囊,不然我不要你。”

“那我就竭尽毕生之力,不辜负你的期望。”他深感疑惑,“现在你是被废的庶人,大可不必留在洛阳受人欺负,你为什么非要留在洛阳不走?”

“人在世间,身不由己,刘曜,相信你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淡淡道,立即岔开话题,“晋廷内乱征伐多年,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依你之见,河间王司马颙和东海王司马越这一战,谁能赢,谁能大权在握?”

刘曜有些错愕,应该是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成都王的兵马和权势大不如前,眼下是河间王和东海王短兵相接的大战时刻,照我看来,这二王势均力敌,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我笑睨着他,略有嘲讽,“你堂堂汉国大将军,竟然瞧不出这局势会如何发展?”

他一笑,摸摸我的头,“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怎能预测未来?河间王和东海王兵马相当,不过照我看来,河间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大失人心,有点手忙脚乱,虽然东海王也不见得多么忠君爱国,但响应他的各州都督不少,尤其是王浚引入鲜卑、乌桓骑兵,这些异族骑兵骁勇善战,犹如草原上的一阵旋风,来无影去无踪,无人能敌,杀人不眨眼,令人闻风丧胆。这批异族骑兵将会发挥很大的效用,司马颙大军很难抵挡得住。”

我讶然,“你意思是,因为这些异族骑兵,司马越会取胜?”

他摇头,“目前还不能下论断,只能说,东海王的声势比较大,迎帝还都的口号颇得人心,胜算比较大。”

我想了想,他分析得颇有道理,现在的确还不能妄下定论。

“成都王,你觉得此人如何?会不会东山再起?”我犹豫了片刻才问出口。

“成都王曾经被册立为皇太弟,颇有才干,手握雄兵,可惜功亏一篑。”刘曜侃侃而谈,“此人兵败后犹如丧家之犬,假若没有忠心耿耿的旧部跟随、河间王重新起用,他早已退出司马氏诸王争霸。”

我骇然,他竟然这么评介司马颖!

司马颖真的穷途末路了吗?真的回不去了吗?

我看着刘曜,他也看着我,眸光深睿,仿佛望进我的眼底,将我看个透彻。我立即垂眸,他拥紧我,享受这宁静相拥的时刻。

刘曜与刘聪,虽然体格容貌有相似之处,行事作风都雷厉风行、霸道不羁,但刘曜比较温和,不会残暴地强迫、伤害我,我对他也不是那么抗拒。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这夜,风雪侵袭,天寒地冻,寒气逼人,整个农屋冷如雪原。

我睡在虎皮上,盖着鹤氅,瑟瑟发抖,因为太冷了,怎么也睡不着。

刘曜靠着墙,闭着眼,好像睡着了。我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八年,他的容貌没什么变化,只是成熟了,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他统帅汉国大军南征北战,很有可能在这群雄并起的乱世干出一番大业。

我挪到篝火旁,想暖暖身子,刚蹲下来,整个身子就被人抱起——他抱着我挤在一张虎皮上,将我圈搂在怀中,以温热的胸膛暖着我。

“还冷吗?”他的嗓音暗哑得厉害。

“不太冷了。”慢慢的,我不抖了。

“这样抱着你,我会受不住。”

话音方落,他就轻吻我的耳垂。热气弥漫开来,我感觉到他的舌尖舔着我,往下滑,湿热的唇舌慢慢用力,吮吸着我的颈项……唇齿相触,只是一瞬间,他就吞卷了我,不给我闪躲的机会,彻底地吞噬了我。

快,狠,准,和刘聪一样霸道,不容抗拒。

我气喘吁吁,微微挣扎,“不要这样……”

他在我腰间摸索着,不一会儿,烫人的掌心覆着我的右乳,有力地揉着。

“不要……”我推他,却推不动。

“容儿,你我早已是夫妻,不必再拘泥。”刘曜低沉的声音压抑着浓郁的欲望。

“不行……”我用力推开他的手,“你我有约……三年为期……”

他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如何抗拒,制住我的手,狂热地吻我。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膛,他的眼眸也变得赤红,沉醉于迷人心智的欢爱中。他不断地舔吻我的乳蕾,抚弄我的身,虽然不像刘聪那么粗暴,但是我的反抗无济于事。

不!不能!我不能再**于别人!

“刘曜,我最厌恶被人强迫,如果你再次用强,三年之期就此不作数!”我冰寒道。

刘曜缓缓抬头,皱眉看我,脸上那种迷乱的神色慢慢消失,眼中的欲色也渐渐消散。

我发狠道:“我说到做到!”

他为我穿好衣袍,躺下来搂着我,自嘲地笑,“三年为期,届时我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没有回答,闭着眼,冷着脸。

这一夜,终究平安地度过。在他温暖的怀中,我睡得很沉。

天亮以后,居然放晴了,冰凉的日光从天上洒照下来,将这个冰雪的天地照得如同琉璃,金光与雪光交织在一起,看似缱绻。

刘曜带我出去逛雪景,策马慢行,凛冽的寒风钻入鼻子,直抵心间,分外冰寒。

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雪烟蔼蔼,这个洁白无垢的天地,一尘不染,令人羡慕。

偶尔有一两只飞禽走兽出没,他弯弓搭箭,立即射杀,当做今日的膳食。

他的射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精湛高妙。一棵高大粗壮的古木,冷箭没入一半。

我在想,他和刘聪相比,不知道谁的射术更厉害?谁的武艺更高强?

这个无稽的问题,真够无聊,我自嘲地撇嘴。

这夜,刘曜道:“明日午时送你回金墉城,之后我就离开洛阳。”

心中大喜,我面色如常地问:“你去哪里?汉军驻营?”

“嗯。”他好像不愿提起太多汉军之事,“我担心你在洛阳有性命之危。”

“这些年,我废立数次,不都是安然无恙?”

“假若有个万一呢?”

“没事的,有表哥和陈永在,你不必担心。”我娇嗔地笑,“倒是你,如果你没有干出一番大业,我可不嫁给你。”

“那我就绑了你,你想逃也逃不掉。”刘曜抱着我,吻下来。

他没有强迫我,送我回金墉城,与我话别。

当他策马绝尘而去,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回到寝殿,碧浅迎上来,担忧地打量我,“皇后,没发生什么事吧。”

我摇摇头,那**取伞回到花廊,找不到我,陈永现身,对她说我的去向,她才放心。

我想起陈永,拉她坐下来,凝重地问道:“你可知道,陈永喜欢你?”

她愕然地呆了呆,羞窘地垂眸。

我又问:“你喜欢他吗?”

她看我片刻,摇摇头,我追问:“真的不喜欢他?”

“怎么了?”碧浅感觉到事情的严重。

“陈永以为你喜欢他。”

“啊?”她错愕不已,“他怎么会觉得奴婢喜欢他?皇后,怎么办?”

我想了想,“你找个机会对他说清楚罢。”

碧浅眉心微蹙,一张俏脸涨得红红的,“奴婢知道了,奴婢会对他说清楚的。”

回金墉城第二日,天晴。

碧涵终于来了,带着大批士兵,耀武扬威。

我知道,她找不到女儿,再也忍不住了,这才兴师动众地来要人。

表哥正巧来看我,立刻召集部属与她带来的士兵对阵,可是,我们的部属与碧涵带来的士兵悬殊太大,没有胜算。

她走过来,俨然是一个领兵作战的女将军,这裏就是她的战场,只要她一声令下,我们所有人就会身首异处似的。她浓妆艳抹,双唇殷红,黛眉高高挑起,满目厉色,“贱人,你最好把宣平公主交出来,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宣平公主一事,与她无关。”孙皓横在我面前,护着我。

“滚开!”碧涵推他一把,没能推动他,恼羞成怒,“你插什么嘴!”

“你想怎么样?”我决定以静制动。

“只要你把翾儿还给我,我就放你一马。”她被激怒了,面容扭曲,充满了戾气,“否则,你在乎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的目光扫向孙皓、碧浅,阴沉骇人,仿佛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咬一口就令人毙命。

我不怕她的威胁,冷笑道:“我是廢后,你也是被废的贵人,且不说我不知道宣平公主的下落,就算我知道,翾儿也由我教养,不是你。你不要忘记,翾儿是我和陛下所生的公主,不是你。”

碧涵细眉绞拧,美眸中的怒火几乎喷出来,烧了我的眉眼,“好,既然你不交出翾儿,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话毕,她利落地挥臂,鹤氅掀起,“抬上来。”

后面两个内侍抬着一个圆木桶过来,搁在地上。

有人惊骇地呼叫,碧浅一震,惧怕地哆嗦着,孙皓也面露不忍,眉宇紧蹙。

那圆木桶不高不大,若要装下整个人,怕是不可能,可是,那桶中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头露在桶上面,面色苍白无血,嘴巴、脖子的血迹已干,触目惊心。

这年轻的姑娘是昭阳殿的宫娥,机灵懂事,没想到变成这样。

她看见我,眯着的眼睛顿时清亮,咿呀地叫着,剧烈地挣扎,木桶抖动着。

也许,她想求我救她一命。

“这就是呂后惩治戚夫人的手段,人龇。”碧涵得意地笑,那微笑像足了嗜血的母兽,“我让人割掉了她的舌头,砍断她的双臂、双腿,然后把她塞进木桶。”

“你怎么能滥杀无辜?”孙皓怒叱。

“我滥杀无辜?”碧涵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咯咯地笑,“那我的翾儿就不无辜吗?”

“假若小公主有你这样的亲娘,是她的耻辱与不幸。”碧浅气愤道。

碧涵微微抬手,冷酷道:“碧浅,有朝一日,我也让你尝尝人龇的滋味。”

那两个内侍得令,抓住那宫娥的头发,猛地提上来——这具身躯无手无脚,贴身衣物黏在身上,血肉模糊,令人作呕。

很多人别过脸,不敢看这骇人的一幕。

碧涵纵声狂笑,笑声猖狂,唯我独尊。

笑毕,她阴狠地瞪我,“再不交出翾儿,她的下场,就是你们三人的下场。”

碧浅骇然道:“你丧心病狂!”

“是!我丧心病狂!我疯了!”碧涵怒指我们,杀气腾腾,“找不到翾儿,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你坏事做尽,一定会遭天谴!”孙皓靠近我,低声道,“容儿,我掩护你走。”

“遭天谴的不是我,是你,贱人!”碧涵狂怒地下令,“抓住他们,一个都不能放过!”

顷刻间,对阵的两方打起来,短兵相接,枪戟森森,金戈铮铮。

碧涵的士兵迅速地包围了我们,孙皓带着我和碧浅冲出重围,奋勇杀敌。

我看见,碧涵站在不远处,隔岸观火,阴冷地笑。

枪戟丛中,险象环生,我和碧浅互相扶持,在混战中左奔右冲,怎么也冲不出去。若非表哥拼死保护,只怕我们早已丧命在此。

这危急的时刻,容不得我分心,我无暇想个妙法躲过这场劫难,只能在凶险万分的混乱中寻求生机。忽然,我听见碧浅的尖叫声:“小心!”

我震骇地转身,看见左侧有一支长戟刺过来,吓得魂飞魄散,立即闪避。适时,孙皓持刀杀过来,杀退敌人。紧接着,碧浅突然扑到我身上,利刃刺入血肉之躯的声音那么清晰,令人崩溃。

碧浅身躯僵直,目光微颤,我连忙扶着她,震惊道:“碧浅,你怎么了?”

“碧浅左肩受伤了。”孙皓一边杀敌一边道。

“皇后,快走……”碧浅推着我,嘶哑道,“不要管奴婢……”

一支长枪刺过来,迫得我松开碧浅,她软倒在地,很快就被敌人抓住。

孙皓硬拽着我,“先走为妙,我会设法救碧浅。”

我害怕看见碧浅被碧涵折磨**龇的模样,我不能让碧浅遭受这样的罪,我推开他,高声制止这场激斗。所有人渐渐住手,碧涵拍拍碧浅的脸颊,阴寒道:“贱人,再不交人,碧浅很快就会变**龇。”

我道:“要我交人,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如何保证,在我交人后,你会放过我们?”

碧涵道:“我以翾儿的性命保证,只要翾儿回到我身边,我会饶你们一命。”

“不如这样,我们离开洛阳,你不许追来,半个时辰后,自会有人把小公主送到你面前。”

“我如何相信你?万一你没有把翾儿还给我呢?”

“我都离开了洛阳,还扣着小公主做什么?自然是把她还给你了。”

“你——”碧涵气得咬牙,“这么说,你还是不交出翾儿?”

“是你不相信我罢了。”她已经疯了,我不能相信一个疯子做出的承诺。

“好!你不交人,我就让你欣赏、欣赏碧浅变**龇的模样!”她的眼中布满了戾气,誓不罢休的模样骇人得紧。

“容儿,怎么办?看来她不会放过碧浅。”孙皓担忧道。

当即,两个士兵走上前,扬刀就要砍下碧浅的手臂。

我立即道:“且慢!”

碧涵怒火中烧地吼道:“立即交出翾儿,否则,我先砍下碧浅的手臂!”

怎么办?不如交出司马翾吧,可是,一旦交出司马翾,恨我入骨的碧涵就会置我们三人于死地,绝不会饶过我们。

我犹豫着,碧浅悲声道:“皇后,不要管奴婢……奴婢先行一步……”

碧涵再下命令,士兵再次举刀,刀刃的银光与凉薄的日光遥遥相映,散发出刺人的芒色。

“且慢!”

我正要阻止,却听到一道高扬的喝声,有一种久违的熟悉。

众人纷纷转头,我望过去,一个身穿甲胄的男子从士兵中走来,匆忙的步履沉稳从容,那张映着风霜雪色的脸庞俊美如昔,風采依旧,倾倒众生。

心怦怦地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望着他,移不开目光,眉骨酸涩。

是他!是司马颖!是我心心念念的男子!

我笑了,他终于来了,终于来看我了……

司马颖在我前面不远处站定,冷淡的目光移过来,并不见礼,“皇嫂。”

我痴迷地看他,说不出话,双眸湿润。

“王爷,廢后是庶人,不再是王爷的皇嫂了。”对于他的突然到来,碧涵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贵人也被废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将士听命于你?”他徐徐地问,好像在问她,又好像在问那些士兵的头领。

“王爷,这些士兵是洛阳令何大人的部属。”孙皓答道。

司马颖夸张地恍然大悟,“废贵人真有本事,就连洛阳令何大人也听命于你。”

碧涵好整以暇地问:“王爷怎么突然驾临洛阳?陛下呢?”

他淡淡一笑,“陛下在长安,废贵人不必担心。本王进据洛阳,兵马在洛阳休整。废贵人的所作所为,本王有所耳闻,待本王面见陛下,会向陛下详细禀报。”

碧涵知道,司马颖的突然到来,破坏了她谋划好的一切。他进据洛阳,兵马比洛阳令何乔的部属多得多,今日你想夺回女儿,已经不可能。因此,她没有多费唇舌,愤然离去。

厮杀、血腥的一战落下帷幕,众人散去,孙皓扶着碧浅去包扎,我让她好好歇着,对她说晚点再来看她。之后,司马颖随我回寝殿。

我脉脉地望他,他站在一拢天光下,俊脸上明暗交织,眸光深沉。

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泛滥的思念,我奔过去,紧紧抱着他,泪水滑落。

片刻后,他伸臂搂着我,与我深情相拥。

我就知道,他的绝情绝义不是真的,是故意把我气走,他从来没有忘记我,他对我的情从来不是假的,是我自己太傻、太笨……

“王爷……”我止不住泪水,双眸模糊。

“容儿,你还好吗?”司马颖嗓音微颤,压抑着经年的想念与牵挂。

“我很好。”我抚触着他的额头、英眉、鼻子和脸颊,心中溢满了柔情。

他拭去我脸上的泪水,牵着我来到床榻前,坐下来,揽着我。

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也幸福得想哭。

偷偷觑一眼,他闭着眼,脸庞沉静,享受着这难得的相拥时刻。我心中惴惴,好像这幸福来得太容易、太突然,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证明拥有了彼此。

“怎么了?”司马颖睁开眼,舒眉一笑,“为什么这么看我?”

“我想……好好看看你,把你的音容笑貌记在心中。”

“原来这么多年了,有人还记不住我的音容笑貌。”

“不是,我想重新记一次。”我搂着他的脖颈,看着他诱人的唇。

他的眼眸立即沉下来,俯唇吻我,唇齿慢慢滚烫起来。

倾情一时,情深一刻,我闭上眼,沉醉在他的柔情里,缠绵不休。

那些不堪,那些刻意丢弃在回忆中的一幕幕,突兀地闪现,缠着我,拽着我,不让我走,不让我和心爱的男子双宿双栖……就算我离开了,刘聪也不放过我……卑鄙……

心中百般纠结,惧意流窜在周身,我很想与心爱的男子成为真正的夫妻,这是我多年的期盼,可是,一到这节骨眼上,我就害怕,就忸怩起来。

司马颖松开我,眸光闪烁不定,“容儿,我……”

我知道,他想解释一年前的事,“我知道,一年前你那么待我,是故意那么做的,我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他错愕道。

“你不让我跟着你吃苦,是不是?”

“嗯。”他的脸上满是歉意,“是我不好,那时风雪漫天,我把你丢在那里,你不怨恨我吗?”

“如果你不这么狠心绝情,我就不会回洛阳,还是会跟着你。”

“因此,我只能狠心。孙瑜说你置她于死地,我知道那是她的苦肉计,可我不愿你跟着我吃苦受冻,就将计就计……”

“其实,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就算吃苦受冻也是幸福,我不怕。”我要让他明白,只要和他在一起,牺牲什么,吃多少苦,我都愿意。

司马颖轻轻一笑,“可是,看着你吃苦,我很难受。”

我靠在他的肩窝,“我明白。”

此时此刻,情浓似血,以前的不快统统消失,所有的芥蒂也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两颗心紧紧相依,我在他的怀中,他抱着我,两情缱绻,这些年的煎熬、忍耐都值得了。

这次,他进据洛阳,孙瑜没有随军跟着他,而是和他的母亲、妻小在一起。早在年初,他就以女眷不宜随军为借口,让她和程太妃汇合。

我放心了,孙瑜不在,没有人妨碍我们。

这夜,司马颖留在金墉城,与我共进晚膳,留宿在此。

寝殿留着一支灯盏,他脱了衣袍上榻,搂着我,“容儿,我想过了,等战事稍缓,我就娶你,好不好?”

我欣喜地颔首,忽然又怅惘起来,“这场仗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

他道:“明年应该就能结束。”

我问:“王爷觉得,河间王胜,还是东海王胜?”

司马颖凝眸一笑,“无论谁胜谁负,都无关紧要。这些年谋算太多,算计这,算计那,整日想着如何赢得民心、谋夺帝位,没有好好为你设想过。这场内乱乱了这么多年,死了太多人,司马家子孙大多横死,所剩无几,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当中,生灵涂炭,是时候结束了。我想通了,就算得到帝位、当了皇帝又能怎么样?大晋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群雄并起,外族虎视眈眈,就算我有通天之能,这大晋江山也无法扭转干坤。我只求隐退避世,和所爱的人在一起,过着宁静、开心的日子。”

“王爷真的这么想吗?”我欣喜地问。

“真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这一日。”

“快了,等河间王和东海王决出胜负,我就会请辞。”

这个时候,我沉浸在中相逢的喜悦、两情的缠绵中,没有发觉他言辞中的不妥,脑中展现出一幅温馨和谐的田园之乐。

如果真想避世,为什么现在不可以?

我痴痴地看着他,守望多年,煎熬数载,终于苦尽甘来,幸福唾手可得,再过不久,我就能和他双宿双栖、隐居避世。

他也看着我,深沉的眼眸缠着层层叠叠的情丝,绕着我,我情不自禁地吻他,轻触他的耳垂、脸颊、唇瓣,他陡然咬住我的唇,肆意地吮吸。

气喘加剧,炙热的鼻息洒开来,他翻身压着我,狂热地吻我,下颌,裸肩,锁骨……

宫灯暗迷,帷幔轻晃。

情火蔓延,热浪涌起,心弦剧烈地颤动,我不安地抚着他,解开他的衣袍。

当他赤身抱着我,我微微一颤,再次想起刘聪、刘曜……他们太可怕,不会放过我……假若他们知道我与司马颖有了夫妻之实,一定不会放过司马颖……怎么办……

不,他们不会知道,刘聪不会知道,刘曜也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又怎样,大不了一死……可是,我死了不要紧,司马颖不能死……

“容儿,怎么了?”他从我的肩窝处抬起头,略有疑惑。

“没什么。”我想冷静下来,可总是心神不定,刘聪的残暴与狠戾揪着我的心,让我喘不过气。

“我许诺过你,待成亲那日,再与你洞房花烛。”司马颖温雅地笑,取了中单穿上。

我愣愣地看他,他瞧出我心神不宁、以为我不愿意吗?还是体贴我才没有强迫我?

不知道……心中乱糟糟的,有如飞雪漫天……

他扶我躺下来,掖好棉被,“睡吧,我陪着你。”

我担心他另有所想,惴惴道:“王爷……”

他轻拍我的脸颊,“容儿乖,今日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我缓缓闭眼,这夜,他睡在我身旁,谨守礼数,一夜到天亮,而我睡得很沉、很安心。

碧涵再也没有来金墉城向我要人,也许她知道,只要司马颖在洛阳,她就无法动我分毫,也无法要回女儿,只能按兵不动、伺机而起。

司马颖忙于军务,但隔三差五地来金墉城看我,偶尔会在此留宿。

有时,我们相拥而坐,任时光流逝,感受彼此的心跳;有时,我们谈论河间王、东海王交战的情况;有时,我们谈起将来隐居避世的日子,幻想那温馨、快乐的一幕……他陪我的时间很少,因为他必须坐镇洛阳,有太多的军务等着他处理。

永兴二年的最后一日,他答应我,来金墉城陪我用膳,与我一起度过这年的最后一夜、迎接新年的第一天。我打算弄一些丰盛的膳食,请表哥、碧浅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一起过年,到时候一定会很热闹。

碧浅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吩咐宫人准备膳食。

天色暗了,司马颖还没来,我坐立难安,想着他是不是出事了,或者他是不是被留在洛阳的官员拉住了,来不了。

“皇后放心吧,王爷一定会来的。”碧浅宽慰道。

“容儿,既然王爷答应你,就一定会赶来,可能是军务太忙了。”孙皓笑着劝道。

“会不会他在途中遭遇伏击?”我猜道,心中更乱了。

“王爷的兵马在洛阳,谁敢伏击他?你就别胡思乱想了。”他好笑地瞪我。

这时,我听到殿外有脚步声,立即奔出去,望见司马颖匆匆而来,忍不住朝他奔去。

他扶着我,歉意道:“军务繁杂,我来晚了。”

我的心安定下来,“没什么事吧。”

他让我别担心,拉着我进殿,说了两句客套话,接着为自己来迟自罚三杯。

这年的最后一顿晚膳,我们很开心,一边吃喝一边谈笑,无拘无束,纵情恣意。

我知道,表哥的心裏不会好受的吧,因为我眼中只有司马颖一人。

散了之后,碧浅回房歇着,孙皓也在这裏留宿一晚,我和司马颖回寝殿。

他的部属送来秦琵琶,我讶异地问:“王爷想……”

“好久不奏曲子了,今夜我就为你奏一曲《越人歌》。”他浅笑如风。

“那就劳烦王爷了。”

他坐在床沿,我也坐在床沿,他修长的手指扣弦,音律从指尖流泻而出……

这曲子虽然悲怆哀痛,但我们现在很开心,因此今夜的《越人歌》不再苍凉,倒显得有几分欢快的韵味了。

一曲奏毕,司马颖搁下秦琵琶,“如何?”

我故意调侃道:“王爷弹奏秦琵琶的技艺有些生疏了,这苍凉的曲子变成了欢乐之音。”

他揽我入怀,“因为,今夜我们只有欢乐,没有悲伤。”

我靠在他胸前,想着假如这样的时刻永远不消逝、他永远像这样陪着我,那该多好。可惜,山河动荡,世事难料,谁又能预知明日一早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容儿,待我请辞后,我会遣散所有侍妾,和你厮守终生。”司马颖的掌心轻抚我的腮,“我们找一处世外清静之地,谁也找不到我们。我想好了,屋前种几株桃树、杏树,屋后开垦几亩良田,你再为我生几个孩子,好不好?”

“好。”我如饮蜜水,甜丝丝的。

我向天祈求,刘聪千万不要来找我,刘曜也不要来骚扰我,明年我一定设法离开洛阳,谁也找不到我,让我无声无息地离去。

过了一会儿,他提起河间王和东海王的战事,还说起刘渊所创建的匈奴汉国。他说,当年真不该纵虎归山,让刘渊那老匹夫回左国城搬援兵,如今匈奴汉国虽然还不成气候,但是不容小觑。匈奴人被世仇汉廷打压得四分五裂,但匈奴人一向骁勇,现在汉国数万雄兵锐不可当,刘渊麾下还有几员大将,都是能人之辈,如刘聪、刘曜。

我震骇,刘曜?

“以前我听表哥提起过刘曜,这个人有本事吗?与刘聪相比,孰优孰劣?”我问。

“刘曜才智、胆色皆佳,雄武过人,射技尤佳,有‘神射’之美誉。他和刘聪一样,博览群书,文采风流,草隶皆工,喜好兵书,可谓文武双全。刘曜和刘聪是同族兄弟,文武之功难分伯仲,都是大将之才。”司马颖的言谈之中,颇有赞赏之意。

“汉国有这两人统帅兵马,那对我们岂不是很不利?”我早就知道,刘曜非池中之物,想不到他和刘聪一样文武双全;我也早就猜到刘曜和刘聪的关系非同一般,却还是没想到他们是同族兄弟。

“两军对阵,统帅者的才能固然重要,但是,是否兵强马壮、是否士气如虹、粮草是否充足等等,也很重要。”

“也是。”

司马颖笑道:“好了,不说他们了,早点睡吧。”

我躺下来,心中无法平静。

他很快就沉入梦乡,也许是连日军务繁重,累着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刘曜和刘聪的音容笑貌总是浮现在眼前,他们所说的话总是回荡在耳边,挥之不去。

假若他们知道了他们喜欢的女子是同一个人,不知道会怎么样?

不敢想象。

永兴三年正月元日,日头被蚀,天地俱暗。

不知道上苍是不是惩罚人间这场由世人引起的兵祸,以天昏地暗警戒这些权欲熏心、争锋夺利的世人。

表哥说,眼下的形势对河间王司马颙非常不利。

去年十二月,司马颙的布防被突破、几路大军被攻破,东海王司马越再次率兵出征,高歌猛进,畅通无阻,抵达战略要地荥阳,屯兵在阳武。再者,更多鲜卑、乌桓骑兵前来支援。反观司马颙,几路大军已破,只剩下成都王司马颖据守洛阳、河桥等地。

表哥说,司马颙大势已去,这场二王的决战胜负已分,大局已定。

我很担心,如果司马颙真的输了,那意味着司马颖也会落得个兵败逃亡的下场,东山再起绝无可能。那么,我应该怎么办?

不知道司马颖什么时候离开洛阳,我也不敢去想,只希望相守的日子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想告诉他,早在十六岁那年我就失去了清白之身,这些年又被刘聪强迫,几个月前甚至怀过他的孩子……可是,我又不敢说,担心他知道这些事之后会嫌弃我,就算他不嫌弃我,心中也会存有芥蒂,如鲠在喉,甚至一辈子都会难受。

左思右想,我无法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碧浅瞧出我有心事,问我在想什么,我说出原委,她犹豫再犹豫,似乎鼓起了勇气道:“前些日子,陈永来找过奴婢,奴婢对他说清楚了。”

“哦?你怎么说的?”

“奴婢说,奴婢是不洁之身,这一生只愿服侍皇后,不会嫁人。陈永追问是怎么回事,奴婢简略地说了……那件事,他听完后很生气,气得用拳头捶壁。奴婢说心如止水,不会与任何男子有男女之情。”碧浅缓缓道,“接着,他说他不介意奴婢不是清白之身,不介意那件事,因为他喜欢奴婢,认定奴婢是他这一生想呵护、珍惜的女子。他还要奴婢忘记那件痛楚的事,试着接受他。”

“陈永倒是一个硬汉子。”我颔首一笑,“假若你愿意嫁给他,我会为你准备一份嫁妆。”

“奴婢……不想嫁人。”她垂下螓首,面色静淡。

“碧浅,你是否因为心有所属才不接受陈永?”

碧浅惊诧地抬眸看我,“皇后见笑了。”

我猜道:“你的意中人,我也认识,是吧。”

她更惊讶了,窘迫,尴尬,脸颊映染了火光似的,红红的。

我猜对了,她的意中人是表哥,孙皓。他一有危险,或是受伤,她就很担忧,失去了平时的冷静与自持。一次是巧合,两次是交情,多次就有问题了。

碧浅绞着袖口,低垂着眸光,“奴婢没有非份之想,奴婢只是……情不自禁,奴婢知道表少爷的心中只有皇后一人,奴婢只希望终生服侍皇后……”

我抓住她的手,“你也看见了,我心中只有司马颖,表哥对我……而你喜欢表哥,你也尝到了这当中的苦。碧浅,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执念太重。”

“其实,奴婢也想过不要这么执着,可是,奴婢做不到。”

“是啊,执念,执念,既然是执着于一念,又怎会轻易地放开?”

我对司马颖的执念,造成了与刘聪、刘曜的纠缠;假若我想开一些,不那么执着,也许我和刘聪会有另一种人生、另一种幸福。可是,这个“假若”很虚幻,也做不到。

所谓心不由己,便是如此。

两日后,孙皓告诉我一件可怕的事。

他的部属无意中发现,司马颖与洛阳令何乔过往甚密,他就命人暗中盯着司马颖,果然有发现。司马颖和何乔密谋,意属宫城太极殿的帝位。

我震骇,不敢相信司马颖会图谋不轨。他不是说等河间王和东海王的战事结束就会请辞、与我隐居避世吗?他不是说厌倦了这种算计、筹谋的日子吗?他不是说要和所爱的人在一起,过一种宁静、开心的日子吗?

是他骗我,还是表哥的发现有误?

“容儿,此事千真万确。”孙皓重复道,“绝非虚言,是我的下属亲耳听见的。”

“司马颖和何乔密谋此事,何等机密,你的下属怎么会听见?”

“成都王和何乔在外面私会,乔装成贩夫走卒,我那个下属也乔装打扮了,靠他们很近,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他们怎么密谋?”我相信,此事关系重大,表哥不会欺骗我,更不会说司马颖的半句不是。

司马衷、宗亲和朝中大员被迫迁到长安,被河间王变相软禁,洛阳只有一些留守的官员,由司马颖坐镇。司马颖趁此良机掌控大晋京都,勾连何乔,宣称在先帝的遗物中发现一卷遗诏,遗诏中写明:倘若司马衷被宗室亲王胁迫,无力朝政,大权旁落,致使朝纲废弛、江山飘摇,便由成都王颖据此遗诏登位,统摄大晋江山。

以先帝遗诏夺位,的确是妙招,就算朝臣怀疑、诸王不信,司马颖也有遗诏在手,照样登基,成为大晋皇帝。可是,他不会算不到,一旦他以遗诏登位九五,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招来诸王的讨伐,到时候,他孤掌难鸣,洛阳也会成为一座孤城。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很难过,他根本没有隐居避世之心,根本没有放弃权位、放弃争夺,他为什么骗我?

表哥不会骗我,也不会故意捏造子虚乌有之事、让我对司马颖起疑心,司马颖密谋夺位之事,大有可能是真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够一边对我信誓旦旦,一边与旁人密谋大计?为什么他表里不一、总是让我伤心?

不出两日,我得到了答案。

司马颖来金墉城的这日,阳光明媚,破败的城墙、屋瓦也变得明亮起来。

我在偏殿抄书,他站在殿门处,身姿高轩,鹤氅垂落,因为逆光的缘故,那张俊脸笼在阴影中,瞧不出是什么神情。我拿着羊毫,愣愣地望着他,平静的心澜慢慢波动起来。

他稳步走来,将我手中的羊毫搁下来,拉着我回寝殿。

我任由他牵着,他的手掌很温暖,可我觉得那么瘆人,也许是心境变了。

“容儿……”站在窗前,他陡然抱着我,嗓音有点怪异。

“怎么了?”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过几日,我可能会离开洛阳。”司马颖松开我,温热的掌心贴着我的脸颊,“我不想离开你。”

“为什么走?”

“战事所逼。”他的眼中盛满了动人的浓情厚意,“跟我走,好不好?”

“跟你去哪里?”我伪装的功夫越发好了。

“你不愿意吗?”他的眸光有些闪烁,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害怕。

此时此刻,我开始怀疑孙皓所说的那件事,“我愿意,可是你当真想离开洛阳?”

司马颖的面色很凝重,“我也不想离开洛阳,想和你在此厮守,可是,战事吃紧,形势所逼。我得到密报,东海王将会派大将率兵进攻洛阳。”

想想也是,东海王司马越不会让他长期占据洛阳的。

他忽然想起一事,神秘道:“对了,我告诉你一件怪事,不过你千万不要泄露半点风声。”

我心中一紧,问:“什么事?”

“与先帝有关。宫人打扫先帝的寝殿,无意中发现一些先帝遗物,其中有一卷遗诏。”他神色郑重,童叟无欺,“宫人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就找到了洛阳令何乔,禀报了这件事。何乔看了遗诏,也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就对我说了这件事。”

“遗诏中写了什么?”指尖隐隐发颤,我很失望、很难过,表哥没有骗我,司马颖果然密谋夺位,根本不想隐居避世。

司马颖简略地说出遗诏内容,和表哥对我说的一模一样。说完之后,他道:“容儿,这件事太不可思议,我百思不得其解,父皇怎么会留下遗诏?”

我装得很震惊的样子,“的确奇怪,你查验过了吗?遗诏当真是先帝的笔迹?有印玺吗?”

他重重地颔首,“父皇驾崩多年,遗诏才被人发现,我自当再三查验,这份遗诏是真的,是父皇的笔迹,那印玺也是真的。”

双手一分分地凉了,“这么说来,遗诏是真的。”

“皇兄自幼失智,无力朝政,以致朝纲落入旁人之手;先皇后贾氏挑起诸王内乱,此后数年司马家子孙争权夺势,互相残杀,以至于兵连祸结,战火连绵,生灵涂炭。父皇知道皇兄无力治理家国,没有才能统领大晋江山,预料到今日大晋山河分崩离析的局面,这才留下遗诏,要我登皇帝位,力挽狂澜。”

“先帝有先见之明。”

“可是,现在我手中的兵马不足以和河间王、东海王抗衡,他们不会相信这份遗诏是真的,更不会让我即位。”司马颖叹气,懊恼道,“如果我不顾皇兄的脸面,以先帝这份遗诏登基,河间王和东海王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坐享其成,他们一定会联手讨伐我。”

“那王爷可有对策?”

他摇摇头,挑眉苦笑。

我想到的,他也算到了,但我相信,他今日来金墉城的目的是告诉我这件事,一定有其他打算,他和洛阳令何乔密谋夺位,不可能没有后着。

忽然,司马颖想起什么似的,欣喜道:“容儿,我想到一个法子,不知道可行与否。”

别人告诉我的传言变成了事实,我看着他在我面前一一展现他的谋略、虚伪与欺瞒,心间冷彻。那些温柔的话语仍在耳畔,那些美好的幻想如在眼前,今日今时,变成了泡影。

我问:“什么法子?”

他侃侃道来:“就算你被废了,还是皇兄名正言顺的妻子,是司马家的儿媳妇。先帝遗诏,就当是你在先帝寝殿发现的,这样河间王、东海王和那帮朝臣就不会怀疑遗诏的真伪。”

原来如此,他想利用我证明遗诏的真实性,为他夺位尽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