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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索曼村

我们穿过两条街,才发现根本还不清楚,这到底是哪里。

找人打听了半天,我才知道:我们居然已经被河水冲离了绮曼的国境,而是来到了绮曼北面的一个叫做“索曼村”的地方。

幸好夜昕把地图贴身带着,我们找了半天,才弄明白自己的位置。

索曼村位于绮曼王国的北面,西邻赛尔亚山脉的北麓,东边则是紧靠幽暗大沼地,而这裏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完全是一个由商人、自由佣兵和流浪者慢慢聚集形成的城镇。

如果我们不是被水冲到了这裏,就可以从绮曼的东面,直接到达洪都拉平原,可是现在,我们必须经过幽暗大沼地。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我们不用再回绮曼。

“天啊,现在我们身上除了这张地图,什么都没有了。”我哀叹一声,“难道要一路乞讨去龙神之都吗?”

我不是没有想过,转头回苏彼夏,最多告诉哥哥,我和夜昕跑出宫去玩了几天。熙雅现在为了跟绮曼的战争,忙得焦头烂额,一定不会深究。

可是一想到我们辛辛苦苦,才好不容易来到这裏,还差一点摔下悬崖摔死,掉进河里淹死……我就不甘心就这样子回去。

“如果前面的路那么危险,我该不该让你陪着我继续冒险呢?”

我苦恼地托着下巴,看向夜昕。

“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夜昕一如既往地回答我。

我虽然舍不得让夜昕陪我一起冒险,却又说服不了自己回头。

“啊啊,烦死了!”

我的肚子,又在这个时候“咕噜噜”地叫了起来——真是天塌下来,也不耽误它按时报警。

这次不等我说话,夜昕已经开口:“我们找个地方,想办法弄点吃的。”

可是我们身无分文,要去哪里找钱买食物?早知道刚才就不该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乖乖交给那个酒鬼医生。

我们漫无目的走在街上,路旁的一间酒馆里,忽然传出一群人的高谈阔论声。

我的耳朵很尖,一下子就听到他们说的话里,有“苏彼夏”三个字。

我连忙停下脚步,想仔细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我听说啊,苏彼夏跟绮曼谈判,结果绮曼提出,要苏彼夏割让靠海的五座城镇给他们……”

“你的消息还是一周前的吧?我可是三天前才从苏彼夏来这裏,听说派去和绮曼王国谈判的使者,不但没有带回和平,还被绮曼无故扣留了呢!”

“苏彼夏比绮曼富裕那么多,要真打起来,绮曼不一定是苏彼夏的对手啊,为什么还要低声下去地和谈?”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听说苏彼夏的王储,在加冕典礼上被红衣大法师亲口否决资格的事情,已经在苏彼夏传得沸沸扬扬……”

“红衣大法师都出面了,这个王储的资格,肯定有问题嘛!”

“大家都这么想,绮曼又趁机对苏彼夏开战。现在苏彼夏的国民,都认为是王储不贤德,才会被邻国开战的。”

“这么说,苏彼夏的民心不齐,难怪会连一个绮曼,都打不过啊。”

“所以说啊,苏彼夏的王储因为害怕国民的责难,听说已经称病躲了起来,这样子下去,我猜苏彼夏迟早要被绮曼打败的!”

“那王储居然好意思躲起来,难道他想做缩头乌龟吗?”

“哈哈……也许别人不介意呢!”

我先是听到谈判失败的消息,又听到他们说哥哥没有成为王储的资格,心裏已经是又气又恨,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敢嘲笑哥哥!

我只觉得脑子一热,人已经朝前跑了出去,绕到了酒馆的前面大门。

“你们不要胡说!”

我冲进酒馆,朝着那群武士打扮的醉汉,大声吼了出来。

“哟,这是谁家的小少爷啊?”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家伙,瞪着醉眼,嬉皮笑脸地看着我,“这样子细皮嫩肉的,怎么会跑来索曼村?”

我被他嘴裏的酒气,熏得向后退了一步,厌恶地挥了挥手:“你们这群醉汉,凭什么说,苏彼夏的王子殿下,没有资格做王储?”

“小少爷,我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管得着吗?”醉汉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看着我。

“就是你们胡说!”我气得大喊,“苏彼夏的王储不是缩头乌龟……他、他是我认识最有勇气的人!”

我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可是我也不能容忍,有人在我的面前随便污蔑哥哥。

酒桌的那一头,一个满脸胡须的壮汉,用力拍了一把桌子:“你也不看看,我们几个是谁,就跑来随便撒野!”

“这小子是故意来找茬的吧!”其他几个壮汉,也一起瞪着我看。

“反正你们就是不许胡说!”我还不知道危机已经悄悄逼近,一心只想维护熙雅哥哥的名誉。

夜昕追了进来,此时我已经跟他们吵成了一堆。

“原来还有帮手!”刀疤男看了夜昕一眼,朝其他几个人使了个眼色,不怀好意地把我们围了起来,“我看着两个家伙,应该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把他们抓住了,正好敲诈一笔赎金。”

“你们的眼睛怎么长的?这家伙明明是个漂亮的女人吧!”另一个醉汉摸着下巴,嘿嘿笑着,“把她抓起来卖给有钱人家当侍女,应该也值不少钱吧。”

听到他的话,这群人像是见到了食物的饿狼,纷纷拿着武器向我走过来。

我知道自己这下子,又给夜昕惹麻烦了。

先前蔷薇还提醒过我们,说会在索曼村出现的武士,多半不是强盗就是恶匪,让我们千万要小心。

他们有一群人,而我和夜昕只有两个。如果真的打起来,夜昕的右手受了伤,根本没有胜算。

我的额角渐渐渗出汗珠来。

就在这时,酒馆的角落里,有人开口说话了。

“如果你们要继续在这裏打架,就会影响我喝酒的心情。”

我扭头看去,说这话的人,是一个坐在角落桌子边的黑发男子。

“今天多事的人,可真不少啊!”刀疤男嘿嘿笑着,走到了那名黑发男子的身边,“你要帮他们,得先问问大爷我的斧子!”

他举起一柄铁斧,说话之间,已经朝着黑发男子的脑袋上狠狠砍了下去——

我惊叫一声,下意识捂住了眼睛。

只听到耳边“叮”的一声脆响,然后就是门板震动的“嗡嗡”声。

我惊讶睁开眼睛,就看到先前握在刀疤壮汉手里的大铁斧,已经钉在了酒馆的木门上,而刀疤男的头发,居然已经被削掉了大半边。

他还举着只剩斧柄的斧子,仿佛完全没有明白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黑发男子不再多看刀疤男一眼,利落地把手里的银剑,收回到桌上搁着的剑鞘里,端起酒杯来,慢慢喝了一口。

“还要打吗?”

他这句话,是衝着其他包围我们的武士说的。

只听到“嗷嗷——”一声惨叫,刀疤男已经像是见到鬼魅一般,抱头第一个冲出了小酒馆,而跟他一起喝酒的其他武士,也都一个接着一个灰溜溜地跑掉了。

偌大的酒馆里,只剩下我、夜昕和黑发男子三个客人。

我这时,才完全回过神来。

“哇,简直太帅了!”我一下子兴奋得像是被打了鸡血,两步并作三步,跑到黑发男子的身边,“大哥,你刚才怎么挥剑的?好可惜,我居然捂住了眼睛。”

我伸手想要去摸他放在桌上的银剑,剑的主人却比我快了一步,拿起剑来,径自走到酒馆的柜台前。

“老板,结账!”

他干脆利落地丢了几个纳比斯币在柜台上,转身走了出去。

我转过身来,抓住夜昕大力摇晃,又蹦又跳地喊道:“你看到没有?他的身手好厉害啊好厉害!”

夜昕看着我,眼里的神色既无奈又宠爱:“如果没有他帮忙,我们又有麻烦了。”

我兴奋的心情,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了。

“你也听到了,他们一起说哥哥的坏话,我才生气的。”我嘟着嘴,不高兴地辩驳道。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夜昕担心地看着我,“刚才如果打起来,我不确定可以照顾好你。”

我瞪着他:“你觉得我是惹祸精,对不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夜昕见我生气了,想要解释。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又像是连珠炮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我知道我总是给你惹麻烦!这一路上,害你暴露身份、害你掉下悬崖、害你差点被水淹死,刚才还害你差点被人围攻!可是你以为我想吗?”

停!停!

我的内心像是有一个声音,不停朝我大声喊停。

“我也不想啊!但是要我看着他们说哥哥的坏话,我就是做不到!你要讨厌我,就讨厌我好啦!”

我明明知道我不该这样说。

夜昕从来没有因为这些而埋怨过我,但我宁愿他狠狠骂我。起码这样子,我还会觉得好受一点。

我很清楚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趁你现在只是右手受伤,早点离开我吧!你走、你走!反正我以后还会接着闯祸!与其被你讨厌,我宁愿你早点走掉!”

这话一说出口,我就立刻后悔了。

我看到夜昕不敢置信的表情,还有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受到了伤害。

我知道自己应该立即道歉,我应该马上告诉他,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夜昕像是有一千句话要对我说,却终究只是动了动嘴角。

我没有道歉,像是被什么附体了,我硬着头皮,把脸转到了一边。

等我转过头来,却发现,空荡荡的酒馆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一下子傻在当场——

夜昕竟然真的走了?

“小姑娘,你的脾气好大啊!”酒馆的老板,一边擦拭着柜台,慢腾腾在一边开口,“我见过不少野蛮的女孩子,你算是嘴巴最厉害的一个了。”

我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灵魂的壳子,软趴趴跌坐在了酒馆的长椅上。

“刚才他离开的时候,看得出来很伤心哦……”

酒馆老板,又开口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不知道珍惜……换了是我被女朋友这样子赶走,一定不会再回来吧。”

他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长椅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酒馆空荡荡的门口。

夜昕真的就这样走了。

他跟我一样身无分文,右手还带着伤势,他会去哪里?

赶走了夜昕,我连再往前多走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了。不管是下一顿的面包,还是今晚住宿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自从我十岁那年,在一大堆待选的宫廷侍衞里,一眼看到那双灰色的双眸时,我就再也没有跟他分开过。

我曾经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永远跟我在一起。

他是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

可是他对我这么好,把我看得比他的性命更加重要,我却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把他硬生生从我的身边赶走了。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我就这样子呆呆坐在酒馆里,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一旁的酒馆老板都在唠叨着什么。

我回想着跟夜昕见面以来的每一件往事——

我爬屋顶,他就陪我看星星看烟火。

我摔下树枝的时候,他在下面给我做肉垫。

我捅了马蜂窝,他带着我一起跳到花园的大喷泉里。

我闯祸,他就帮我收拾残局。

我不高兴了,他就哄着我。

我被父王和其他长辈教训了,他就悄悄出宫替我买回好吃的。

只有他知道,父王吃错野果昏迷的那个晚上,我得到消息哭得有多么伤心。

也只有他知道,用来给首席女官治疗失眠的枕头,是我花了一周时间才收集到熏衣草。

当所有的人都误会我是个任性又难伺候的公主时,只有他明白,我是多么向往不受约束的自由生活。

……

夜昕在我的身边,早已经像是我呼吸的空气,不能割舍。

可是就在刚才,他却被我活活给气走了!

我抱着膝盖,在长椅上蜷成了一团,将脸埋了起来——夜昕,我后悔了,你回来,好不好?

一双温暖的手,忽然轻轻落在了我的头顶。

我猛地抬起头来,被眼泪模糊了的视线里,居然真的出现了夜昕的样子。

不会是我的错觉的吧?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却看到他把一个用棉线扎好的纸包,放在我的面前。

“夜昕?夜昕!”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生怕他会转身又走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拼命说着心裏的抱歉,哪怕要我重复一千遍一万遍,只要夜昕可以原谅我,我都会愿意去做的!

夜昕伸手替我擦了擦眼泪:“怎么哭了。”

我的脸一红,连忙用袖子把鼻涕和眼泪都胡乱擦了擦:“谁说我哭了?”

夜昕缩回手指,坐在一旁看着我。

“刚才……”我想起了我把夜昕气跑时,说的那些蠢话,“是我乱发脾气,你不要生气。”

夜昕竟然笑了。

“不生气。”

“你只是饿了。”

我怔怔看着他温柔的笑脸,再次不争气地脸红起来。

夜昕解开棉线,把纸包打开,居然是一大块刚刚出炉的葡萄吐司。

“哇!”

我闻到面包的香气,肚子里馋虫乱钻。

他把面包推到我的面前:“吃吧。”

“原来你刚才走掉,是去弄钱买面包?”我顾不上客气,连忙往嘴裏塞了一大片:嗯,又松又软,真是好香啊!

“可是,我们的钱不是都掉在河里吗?”我有些奇怪。

夜昕见我吃得开心,也很高兴。

“我手上有伤,本来想去码头做搬运工,人家好心,安排我替马洗澡。”

他说得轻松,可是我却看到他冻得通红的双手。

我一下子有些食不知味了。

放下手里的面包,我只觉得自己实在太坏了——夜昕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照顾好我,而我却还朝他乱发脾气。

我觉得鼻子一酸,眼泪险些又要掉落下来。

“怎么不高兴啦?”夜昕见我又要哭,有些慌张起来,“面包不好吃吗?工钱给得太少,明天我早点去干活,一定买你喜欢的东西给你吃。”

我再也忍不住,抱住夜昕,哇哇大哭了起来。

“夜昕,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我再也不会对你耍小性子,再也不会嫌东西难吃,再也不会嫌床硬睡不好……”

“夜昕,你不要离开我!”

“夜昕,我刚才真的好害怕!”

我的哭声越来越大,夜昕抱着我,想要哄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