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正文卷

这个世道每一天都有着让人悲从中来的时刻。谁比谁更高贵?谁又比谁更失望。

当梁佩秋因官权之间某种默契的灰色交易望而却步时,淹没在安十九喉头的,何尝不是一种堪比挖心掘目之痛的失望?

他曾听张文思提起,婉娘逃脱当晚,还有一男一女出现在县衙。男子自是王云仙,可女子是谁?张文思查遍县衙名录,逐一盘问,没有一个女子能对上号。

王云仙在镇上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逗猫遛狗破事一堆,偏因家教森严,和红粉佳人没半毛钱干系。多年以来从未见他身边有过什么女子,婉娘是第一个。除此以外,日常在他身边打转,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潜入县衙相救的,并无几个可能。

许多时候透过她,安十九能看到陪伴自己度过漫长岁月的那道倩影,她们有着相似秀丽的容颜,以及蹙眉亦或嗔怒时,掀起的眼下片片英华。

于是他想,是女子又如何?

可惜她负了他。

一次又一次。

什么跳槽抬薪揭竿起义,什么巧立名目渡他过河,什么优柔寡断善于拿捏,通通都是做戏!若说真,唯一的真便是她曾亲口承认的“时不我待、顺应时势”的利用!

可笑步了前人后尘,他和徐稚柳谁比谁可怜?官门戏子,谁又比谁有脸面?当他走上戏台时,他呼吸急促,青筋暴跳,几乎失去理智,一种被利用、被背叛的勃然,彻底凌驾于尊严之上。

那稀碎的废土,还有哪门子的尊严?他自欺至此,必须做出一抉。

于是门在他眼前合上了。

他终于找到那一年年关走失的冷静,安然坐着,等待结局的降临。在审判抵达前,他不欲为自己的言行做出任何解释。

此时此刻,屋内的梁佩秋也着实不怎么好受。

她原以为安十九的责罚是让她多添一个顶撞上峰亦或旁的什么欺上瞒下的罪名,不想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最后只罚了一杯酒。

足以令他泻火的酒,岂会是普通的酒。

是鸩毒?还是和当初用在她腿上的慢性毒药相似,借以重新掌控于她?她想到许多可能,也做好最坏的准备,万幸安十九将她送回了小青苑,足以留出时间让她写封遗书。

可是,为何两名女姬也一同送回她房中?

她已不算太清醒,强打精神扑到门口,想将女姬们赶出去,却发现门在外锁上了。透过薄薄的月光,依稀可见外间走动的人影。

安十九并未离去。

她想不通他究竟想干什么,背抵着门,身体越来越热,脑袋也昏昏的,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情状。率先让她觉察不对的是胸前突然攀上一具温软的身体,独属于女子的脂粉甜香铺天盖地罩下,紧接着嘤咛声从吼间溢出。

梁佩秋陡然清醒过来,伸手推开面前的女姬。不知是否喝的酒更多些,女姬显然比她的情形严重,浑身无力以至她轻轻一推就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声音绵软娇柔,像极情动时不可自抑的颤音。

此时屋内散发出一种暧昧旖旎的甜腻香气。女姬伏在梁佩秋脚下,花蕊不住颤动,三千青丝随着褴褛衣衫铺陈在地,缚着她的小腿逐渐往上,是一声声柔若无骨的乞怜。

这情状让梁佩秋头皮一紧,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发麻酥软。很快另一名女姬也纠缠上来,抱着她的脖颈不住地哀求:“好热,好渴……公子,快抱抱奴家。”

那女姬一边蹭她一边脱去自己本就不多的衣衫。

香肩玉体横陈于眼前,梁佩秋只觉呼吸一窒,有什么东西从鼻间溢出。她强行别开视线,就着女姬的手将自己外衫也脱了下来,尔后往女子脸上一罩,趁机逃脱。

她熟悉这里的一桌一椅,闭着眼也能打开茶壶,掀翻盖子,径自将里面凉透的茶水从头浇下,尔后抱着壶嘴,急不可耐地吞咽着,像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数月的久旱之人,借以凉茶浇灭身体里不断升腾的火焰。

尔后,她跌撞着朝床榻的角落跑去。头撞到床柱时,疼痛带来的片刻清醒让她看清了屋内的情形,两个女姬中毒之深,已无力动弹,只在门边徘徊,本能地手脚并用,寻求冰冷的物件给身体降温。

梁佩秋再是迟钝,也意识到酒里下了什么。

原来不是毒,是春药。

若对一个男子送美姬用春药,算不得惩戒,换作一般男子,或许还是美事一桩,可梁佩秋不一样。

她是女子。

联想先前种种,显然安十九发现了什么,故意羞辱,以此试探她的女儿身?

此时女姬们因强忍欲念而血气上涌的面容,已显露几分狰狞,而梁佩秋业已有了相似的情状。她能明显感觉到一股蛮力正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搅动着浑身血液,一齐朝着头穴涌去。

此药不解,或许会淤堵而亡。她旋即冲到床榻上,抽出枕下匕首,朝着手腕毫不犹豫地割了一刀。

血珠四溅,当即染红了床褥。

她没作停顿,立刻朝门边走去。女姬们见她面目森然,提刀靠近,以为她起了杀意,不由惊恐出声,于是原本缠绵悱恻的哼叫突然变了音调,似一记响哨传到外间,令众人一惊。

安十九捻揉玉扳指的动作霎时停住。

不过须臾,里间再次传来女姬的吟哦叫喊,与先前的压抑不同,这次喘息声明显得到了纾解,犹如困兽冲出牢笼,奔向广阔山野,爆发出阵阵快意的高呼。那声浪一声赛过一声,光是余韵就听得人浑身发热,躁动不安。

身边众人皆作低头状,掩饰着各自的心虚,唯有安十九岿然不动,面上掠过一丝犹疑。正当此时,忽然有护院传报,御窑厂出事了。

周元喝止来人不分轻重的叫喊,压低声音道:“出了何事?”

“囤放冬令瓷的仓库起火了。”

“好端端的,怎会起火?”

周元看看天色,还下着雪呢。

护院也瞧见了他的动作,不安地搓了下手,上前一步道:“今儿个为贺新会与新岁,满大街都在放炮竹,兴许有那不长眼的在窑厂里也……火星子溅到库房也说不准。”

周元皱眉,这什么破借口,御窑厂规矩森严,谁敢在厂子里随便玩火?

不过话说回来,狐狸大王久不坐镇,人心涣散也不是没有可能。周元小心翼翼瞥了眼安十九,发现不知何时安十九竟褪下了玉扳指。

玉扳指被主人捏在两指间,微不可察地颤动着,似乎随时都会落个粉碎下场。

周元忙踹了护院一脚,骂道:“还不快去灭火?但凡冬令瓷有个好歹,小心你们的脑袋!”

护院连声称是,飞快地跑了。

人一走,屋内的叫声越发清晰,也越发磨人。

周元回看向安十九,静静等待下一步的指示。良久,但听安十九道:“百采新政自推行以来,不少瓷业乱象都得到了重整,民间反响甚好。成立陶业监察会乃是新政最后也最重要的一项举措,以其设局,问朝廷索要建设耗费合情合理,名正言顺。当日她提出此法时,我当她真心为我设想,想为冬令瓷分忧,谁知她志存高远……先生,你也同我一样,不曾觉察她的私心吗?”

周元深深俯首,恭谨作答:“大人,事急从权,谁不曾有过悔不当初的时候?况且计划赶不上变化是常有的事,今日之果未必是一早的算计,一早的算计也未必没有覆辙的机会。”

“你在替她说情。”

他非疑问,而是肯定,在这一点上,周元没有梁佩秋胆子大,不敢顶撞安十九,是以只能顺着话往下说。

“我只是斗胆想宽解大人一二,人生在世,何来事事如意?大人,且自随心。”

安十九一笑置之。

“可惜啊,偏有人不肯让我随心。”

谁说不是呢,库房偏在这时候起了火,用心当真歹毒。换作任何一个库房,哪怕今儿个把景德镇半座城都烧毁,安十九也不会放在眼里,好巧不巧偏生是囤放冬令瓷的库房,简直蛇打七寸,一捏一个准。

冬令瓷可不就是安十九的命门嘛。

周元诺诺:“大人何必气恼?凡事人为,必有足迹,如今我等在明,不怕敌动手,就怕敌不动手。”

“先生高才,幸而有你还在十九身边。”

安十九沉吟再沉吟,终而起身,带着一行人离去。临走前他招来高个子的护卫,附耳吩咐了几句,护卫点头应下。

屋内,附在门边向外偷窥的梁佩秋,见人都走了,以为自己扮演女姬、自导自演一场情事的计谋得逞,取信了安十九,终而卸下防备,缓缓滑落在地。

她素白的衣衫逶迤铺在身下,浸满了血。

两名女姬被撕碎的绸幔缠裹一起,浸在水桶里,凭借放血后的短暂意志缓解犹如万虫噬咬的痛楚。水桶不大,她们两人勉强挤作一处,仍觉空间仄塞,哪里还能容下第三人?

女姬们绝望相看着,视线再度投向门边时,年轻的公子已然奄奄一息。

女姬道:“公子,我们本就是卑贱乐伎,早不复完璧之身。公子可是嫌弃我们才、才……宁愿煎熬也不受辱?”

梁佩秋经了方才一遭,几乎力竭,只有一下没一下敲击门框,试图唤人前来相救。她呼吸微弱,声音却十分坚定:“并非如此,我娘也曾与你们一样,被人视作玩物随意摒弃,四处飘零。我知,你们并不甘愿如此。”

“可是你会死的。”

“是啊,公子,奴家不要你死,奴家愿意伺候你。”

“不。”

梁佩秋的嘴角微微上翘:“女子,不该如此。”

“可你会死。”

“死有何惧呢?”

她勉力撑起半边身子,将门撞开一条细缝,夹着雪粒的寒风扑簌簌涌进,拂在面庞上一阵生疼,可她却觉得快活,觉得恣意,唇边的笑再未消失过。

纵为女子,也有可以选择的活法和死法。少时一度将她困在泥潭的阴翳,似乎随着漫天的风和雪一起远去了。

这一生,哪怕就此画上句点,亦是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