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傍晚,邱天抵达菱水县城,末班车已经停运,她只得在招待所暂住一晚。
第二天她想赶早班车回乡,可又起得太早,且得等一会儿。
冬日的清晨冷得滴水成冰,此时邱天又是饥肠辘辘,便想着先去买些热乎的,边吃边等车。
七十年代末期,做生意已经被默许,小商小贩渐渐多了起来,路边有人在卖包子,还有人在卖烤红薯,邱天饿极了,一样买了一个。
付完钱正要返身往车站走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邱天应声转身,见到来人,微微发愣。
“许伟哥?”
许伟见到故人满眼惊喜,举步迎上来,“我说这小美女咋这么眼熟,仔细一看还真是你!”转而又问,“怎么快开学又想着回来了?”
邱天便把家里的事告诉了他,许伟一听便说,“我送你回去,等着,我去开车。”说着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邱天根本来不及说话,只得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等,顺便把早饭吃了。
邱天答应着,由大姐陪着走出家门。
邱天懒得细究她话里的逻辑,但却参透这人是想从她这儿讨便宜。
“大姐,”邱天忍不住问,“大伯怎么死的?”
邱天一愣,“金宝?”
大门是半掩的,邱天的心却是悬着的,她立在门口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门。
邱南山最先看到她,提醒道,“邱天回来了。”
院子里的人应声看过来,邱天惴惴的目光从他们脸一一扫过,大姐、邱玉珠、恩赐都在。
邱天愣了愣,喃喃道,“原来是大伯……”
邱玉珠回答,“是大伯。”
邱天心里厌恶,可眼下的场合她不想跟邱玉环起冲突,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去。
见到邱天,邱玉环习惯性摆出一副刻薄不屑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哟,大学生回来了。”
这大冷天的坐摩托车,冻不死人吧?
算了,好在这玩意够快,就别挑三拣四了。
大姐默了默,低叹一声,“肺炎,一直拖着没当回事……”
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邱天得知,大伯患病期间,徐梅名义上是去给他拿药治病,其实每每都是在跟那赤脚医生厮混,而大伯早就知道妻子的奸情,他早就不想活了。
死者为大,邱天沉默着走到骨灰盒前,正要俯身跪下去,邱北山却道,“鞠个躬吧。”
邱北山和刘爱花随之看过来,邱北山眼神疲惫,强撑着对她点了点头,刘爱花指着棺材对她说,“来的正好,快给你大伯磕个头。”
啥玩意?给我生??
除了这座破败不堪的房子和院子,他什么都没留下。
大姐转头看她一眼,无声地摇了摇头,话及此,两人已经走到大伯家门口,大姐上前推开门,邱天看到院内搭起的草棚,草棚中一口简陋的骨灰盒,大伯已经火化了。
邱天接过头盔,愣了几秒才想起往自己脑袋上扣。
恩赐也突然醒神一般呼喊,“四姐!妞妞!!”
#####
伯父下葬时,邱天见到了邱玉环,她胖了不少,整张脸跟浮肿了似的,邱天差点没认出来。
大伯一生两段婚姻,第一段没走到头,妻子就去了,第二段也没走到头,他草草而终。
邱玉环吊梢眼一扬,理所当然地说,“前头我生金宝的时候你没回来,这下你回来了,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悬着的心倏忽落了地,邱天有些难过,可坦白来说却并无过于悲痛的情绪。邱东山虽说是她大伯,两家也是前后院住着,可她与大伯关系实在算不上多亲近。
看到她,大姐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呼道,“妞妞!你回来了!?”
邱天快步走到姐弟面前,忙道,“我收到电报就回来了,电报里只说有丧事……是谁?”
简直有大病。
邱菊是在徐梅走后才回来的,她破口大骂,骂天地不公,骂人心不古,骂徐梅不得好死。
“回来了。”她冲邱天浅浅颔首,随即对众人道,“那我就先走了,诸位辛苦。”
抵达北角村的时候,邱天已经冻得上下牙打颤,她没时间跟许伟客套,且家中有丧,也不好把人往家里请,只好仓促地道了句谢,便急忙往家里赶。
没有一个人给徐梅以回应,可她还是走了,而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落在那口棺材上。
邱天停下脚步,正色看着她,“你有话直说,别阴阳怪气的。”
大姐打破沉默道,“爹娘他们都在大伯家呢,妞妞你也过去看看吧。”
“伯母不是一直都在找人给他治吗?”
邱玉环霎时喜笑颜开,邀功似的语气道,“我给你生了个大外甥,你这做小姨的可还没随礼呢。”
“你没事吧?你生的孩子又不随我姓。”
很快许伟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来到她面前,脚撑地面,捞起一个头盔递给她,“走吧。”
邱天迟疑须臾,俯身深深鞠了一躬,再度直起上身,却见刚从屋内走出来的人,不是别的,恰是徐梅,她穿一身黑沉的衣服,手上却拎着一个鲜艳的红包袱。
可是邱玉环偏偏专门往她身边凑,嗤笑着说,“从大城市回来就是不一样嗨,都不会正眼看人了。”
邱天不明所以,扭头看大姐,大姐仍对她摇头,示意她别问。
邱天懒得理她,紧走几步去追上前面的三叔,刚才说好了她要一起去看米兰。
米兰刚生了宝宝还没出月子,三叔把她照顾得很好,母女俩都白白嫩嫩的。米兰见到邱天别提多高兴了,拽着她问了许多问题,而多数问题都绕不开北京。
邱天知道,她大约是想家了。
默了默,邱天看向襁褓中的婴孩,笑着说,“北京城太大了,我到现在都没好好逛过,米兰姐,等孩子大些,让三叔带着你一起来北京,你带着我们好好逛一逛呗。”
米兰愣了一瞬,眼中闪出光彩,转眸去看邱南山,后者微微点头,紧接着却对邱天皱眉道,“叫三婶,整天胡喊八喊。”
邱天吐了吐舌头,笑嘻嘻改口,“三婶儿。”
这时米兰身畔传来宝宝的几声哼唧,邱南山赶紧过去抱,米兰笑道,“瞧你急的,她刚吃饱不用抱的。”
邱南山坐在床沿,俯身看着宝贝闺女,“那她哼唧啥?”
“谁知道呢,”米兰轻声说,“可能在做梦吧。”
“这么小就会做梦了?”邱南山显然不相信,转而问邱天,“邱天有文化,你说说她哼唧啥。”
邱天瞪起一双溜圆的大眼,直说,“这题超纲了,我不会。”
邱南山“啧”一声,“我还以为大学生啥都懂。”
“人家邱天才多大,哪知道养孩子的事。”说着米兰拉起邱天的手,“正好你回来了,给你妹妹取个好听的名,你三叔想了好几天,取的名我都相不中。”
“三叔都取了啥?”
米兰瞥邱南山一眼,嗔道,“反正都不好听。”
她这么说邱南山不乐意了,“咋不好听?爱兰不挺好?”
“哎呀!”米兰抻着身子去捂他的嘴。
邱天笑看着两口子的互动,心里却将名字连着姓默念一遍:邱爱兰。
“…………”
好嘛,名字里还有这玄机。
她噗嗤笑出声来,心道三叔现在可算是解开封印了,这名字虽然显得很有年代感,可也兼具表白功能啊。
再看米兰,她的脸早就红透,攥拳捶在邱南山胸口,怪道,“都说了不要这个名字,你烦人不烦人?”
邱南山刚才一时没留意才把夫妻俩玩笑时取的名字说了出来,此时他也有点尴尬,面红耳赤道,“那、那还是邱天取吧。”说完扭头便走了。
邱天见米兰实在难为情,便没再调侃,转而问,“真让我给取名字?”
米兰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
邱天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用客气,但是你可不要取些奇奇怪怪的。”
“放心,咱是文化人。”
说着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邱天略想了想,思忖道,“叫……邱念安怎么样?”
米兰眸光一闪,倏忽坐直,“好听。”又将这名字在口中轻声呢喃,“念安……”
邱天静静看着她,知道她必定懂了其中的涵义,这名字里有她对故土的的思念,也有她对安定生活的希冀。
这时念安刚好又吭哧了几声,米兰俯身去看,用母亲特有的柔和嗓音轻声道,“念安,是不是尿呼呼了?”
邱天心里也倏忽软软的,转而想起自己准备的红包,赶紧掏出来放在念安襁褓旁,“念安,要乖乖的。”
米兰看到红包怔了一下,随即便给她推回去,“你这是做什么?你还是孩子呢。”
“米兰姐,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也没给很多,这次回来得仓促没来得及买东西,你就收下吧。”
米兰还是不肯收,说她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的是,还是留着傍身是正经。
邱天却执意要给。
正推搡着,门“吱嘎”一声开了,两人动作一顿,扭头看过去。
门口,邱玉环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走进来,她一双吊梢眼闪着精光,极具目的地从两人身上快速扫过,最后又精准地落在那个红包上。
“我说他小姨咋不见影呢,原来跑这儿来了,咱也来看看小姨带了啥好东西,有没有咱大金宝的份儿。”
邱天心中一阵嫌恶,心想时间大概真有神奇的魔力,能把人变得更好,也能把人变得更加不堪。
邱玉环嗓门本来就高,此时又是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一下子就把念安惊醒了,念安大哭不止,米兰赶紧抱起来哄。
邱玉环走了进来,脚往后把门踢上,边走边说,“丫头就是不经吓,看看我们金宝,多大动静都吓不着。”
邱天忍着厌恶道:“没出月子的新生儿当然不能跟你几个月大的孩子比。”
邱玉环冷哼一声,视线再度落在那个红包上,随即不阴不阳来了句,“哟,这是给丫头的见面钱?我们金宝也头回见呢。”
邱天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可她假装听不懂,“可不,这一见面孩子都这么大了。”
邱玉环见她不接茬,狠狠咬牙。
床上,念安还在哭,米兰估摸着她大概是尿了,便解开襁褓瞧了一眼。
“没有尿啊,念安,那你哭啥呀?”米兰重又包好襁褓,把孩子抱进怀里喂奶。
念安哼唧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这时邱玉环怀里的小子也开始乱挓挲,邱玉环直接撩开他的两条腿,“要尿尿是不,尿吧。”
邱天被这般操作惊呆了,不可置信地低声吼,“你这干嘛呢??赶紧收回去!”
米兰也说,“玉环,我家没有在屋里把尿的习惯,你还是抱着出去尿吧。”
邱玉环撇了撇嘴,低头看金宝腿间,发现他并没有尿,便环顺手在那里扒拉一下,不无自豪地笑道,“哎呀我们大金宝呀,一出生就有宝贝疙瘩。”
邱天却只觉得辣眼睛,刚才她无意间扫了一眼,觉得这孩子长得实在奇怪,正常孩子都长得干干净净的,可金宝脸上身上汗毛特别茂盛,就连那个地方都……总之完全不像正常孩子该有的样子。
米兰见念安睡着了,轻手轻脚把她放下,谁知刚一离手念安又“嗷呜”一声哭了起来,她只得重新把她抱回怀里哄。
邱玉环便又讨人嫌地开腔了,“丫头就是娇气,动不动就哭。”
邱天忍了半天,这下真是没法再忍,压着声音冷冷道,“你还有完没完?合着你家孩子是布娃娃,从来不哭?”
邱玉环一愣,当即也怒了,“嗨,你啥意思?我不就说这孩子能哭吗?你们金枝玉叶说不得咋的?”
“对,说不得。”邱天一点都不客气,“从你进门孩子就总哭,我看你还是走吧。”
邱玉环瞪眼,“你可真会胡咧咧,丫头哭也怪我!?”
米兰插话道,“玉环,要不你先回吧。”
邱玉环气得吊眼斜飞,转而又去瞟那个红包,似乎知道暗示没用,便改口明说,“邱天,这俩孩子你都是头回见,一碗水是不是得端平?”
邱天假装听不懂,“端平?端平什么?”
邱玉环气得咬牙切齿,直接指着红包说,“只给丫头见面钱怕是不合适吧?”
邱天几分懵懂地眨了眨眼,“咋不合适?钱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
“你!”